天气入冬，愈往北行愈是寒冷，玉无泽等人多在江南之地倒颇有些受不住，反倒是姜澄儿曾饱受火毒之苦，是以不惧寒意。

    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快三个月过去，将近年关，方至清州。薛家在清州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沿街随便寻一个人问薛府都知道其宅邸所在。

    众人行至薛府门前，见其大门紧闭，气氛凝滞，尤为庄严肃穆。陆临轻轻扣响门环，朗声道：“临安陆氏旧人之子陆临来访。”

    耐心等了一会儿，方才听到门内有人走动，府门大开，两名身着素衫的女子一言不发，示意陆临等人跟随在后。

    这薛府的院子皆是石雕，嶙峋枯燥，毫无生气可言。穿过石屏，便来到了会客的正厅。待众人依次坐下，侍女奉上茶和点心后依然默不作声地退下，良久，仍不见主人影踪。

    “素来之听闻汴梁陆氏，这临安陆氏却不知从何而来啊？”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许千云歪了歪头，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那声音好似来自四面八方，如玉石撞击，清脆动听，一时竟分不清说话人是少年郎还是闺中小姐。

    陆临道：“前辈见笑了，临安陆氏正是前朝南迁的汴梁陆氏，中间并没什么不同。”

    “并没有什么不同？”说话者哂笑一声，道，“陆小公子说话可真是有趣得紧，连家国破灭，都城不保，被迫南迁，颜面尽失这样的往事，都能淡淡然说一句没什么不同。在下不才，打心眼儿里佩服呢。”

    陆临顿感窘迫，道：“是晚辈失言了，还望前辈勿怪。”

    那人又道：“无妨无妨，我薛家也是靠着为蒙古人卖命才有的今日，何苦来为难你呢？”说话人始终不露面，陆临实在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他只好老老实实道：“我姑姑正是南诏派陆警予陆掌门，此行前她曾托我相送一物，正是要给贵府薛筎桦薛公子，不知前辈可否引见？”

    对方沉默半晌，道：“那可不巧了，薛公子身染恶疾，未能捱到入冬。”

    “啊…”陆临、知期和念初皆是一愣，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陆临思索再三，起身对着主位拱手道：“既如此，晚辈便不多做打扰了。”

    众人皆起身正欲出府，却有一排素衣少女挡在会客厅的庭院中间。

    “原来陆小公子求人办事这么快就放弃的。”

    众人循声向后望去，仍是不见人影。倒是许千云抬起了头，望向屋顶。只见那位屋上君子一袭粉衣宽袍，如瀑般的长发只用一条素绸松松垮垮地系起，额间却用了一条滚着金边的朱红色额带。

    他半倚着屋脊，一手持箫一手拿酒，一双桃花眼半熏半醉，眼角含笑，见许千云第一个发现了自己，不由得笑得更加恣意了。他将酒向一扬，指尖转动着玉箫，轻飘飘地跃下地来，纤腰细柳，长身玉立，宛如仙人之姿。

    念初瞧那玉箫甚为眼熟，不由得上前迈了几步细看。那人笑眯眯地将玉箫横档在他身前，道：“小朋友，我这人脾气很坏，最不喜欢别人离我三步之内，你要小心哦。”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条烟青色卷了银丝线的额带，递与念初道：“这个送给你，就当做见面礼了。”

    念初脸一红，道：“晚辈怎…怎么好意思…”

    他笑了笑，目光绕过念初身后，落在许千云身上，二人对视良久，末了，他说道：“我给你的，你怎敢不收？”

    念初只好千恩万谢收下了，规规矩矩将额带系在鬓边便立刻退回到许千云身后。

    陆临上前一步，道：“晚辈冒昧来扰，却是有事相求。不过，薛公子既已…”

    “我原以为南诏弟子个个都像你姑姑一般机灵聪敏，没想到仍是被人耍得团团转。”那人道，“你要找的人，正是我。”

    陆临一怔，道：“薛…薛筎桦…薛公子，是前辈您？”

    “自是在下不假。”

    “可…前辈怎能轻易言生死之事，毫无避讳…”

    “我要死便死，要活便活，我如何说，与你有什么相干？我若不想帮你这个忙，也可以说我出门了，或者直接闭门谢客，可我偏要说我死了，连这个你们南诏都要管吗？”薛筎桦一番话将众人说得晕头转向。

    他冷笑一声，道：“你师父的事，我早已知道了。”

    甄缙一行到达清州时，他便知晓了前因后果。当时甄缙走出客栈瞥到的粉色身影便是他，而前一天夜里，营帐内阿尔斯楞向甄缙回禀密报时，谁也没有发现帐顶有一位宿醉未醒的梁上君子。

    陆临道：“前辈消息通达，晚辈自然及不上。还请前辈大义援手，相助一力。”

    薛筎桦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绕着众人走了一圈，缓缓道：“你们这一行人的来头还真不小，有南诏的嫡传弟子，玉虚盟的教书先生，还有一位，当今太子爷的心爱之人。”

    他眼含戏谑，紧紧盯着许千云继续道：“南诏派素来为太子府办事，便是与太子爷的心上人同路北上也是自然，只是这反元抗蒙的玉虚盟好汉，怎么如今也和太子府的人混到一起去了？难道，早就想归顺太子了吗？”

    玉无泽气他说话刻薄，正欲出言反驳，却被许千云拉住。却听得姜澄儿道：“薛公子误会了，小女本是落难之身，蒙许公子和陆公子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命来。他二人皆是因我的原因方才聚到一处，并与朝廷无关。”

    薛筎桦的鼻腔发出一声闷哼，道：“是我说得不对，姑娘的面子可真是大，倒是我小看了。你既如此厉害，不如由你去解决陆小公子的难题，哪里还用得着我？我原本也不愿插手这件事，倒乐得清闲，真是多谢你了。”

    姜澄儿道：“陆公子有事相求薛公子，这是南诏与公子的旧约，与我并无相干，我料得公子这般潇洒品格，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公子敏慧非常，既早已知晓此事，想来也有了法子。”

    薛筎桦道：“你倒是挺会给我戴高帽。”

    姜澄儿道：“不敢。”

    薛筎桦道：“你这般费尽口舌想让我帮陆小公子这个忙，怎么不着急你自己的事呢？”

    姜澄儿道：“既是我的事，我自有数。”

    “我看未必吧。”薛筎桦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比如，像是杀父仇人这种的。”

    “公子何意？”

    “没什么意思。”

    “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罢了罢了，我还是当个世外闲人，这种事，我真要说，你未必肯听，你便听了，也未必肯信。”

    “公子想当世外闲人，并不会有人拦你。”一缕寒风将她面前的轻纱微微吹起一角，隐约可见那嘴角带笑。姜澄儿凑到薛筎桦耳边，轻声说道：“比如，做一位逍遥自在的玉箫仙子，岂不是好？”

    薛筎桦咬着牙，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当然，再好不过。”

    众人皆未能听到姜澄儿在薛筎桦耳畔说的话，一时莫名非常。薛筎桦向陆临道：“眼看就要过年了，你们来到北方是客，我与陆掌门颇有些渊源，绝没有不加礼待的道理。各位若不嫌弃，便在我府中宿下，日后若是北上大都或南下江南都好说。”

    众人皆回礼道：“多谢薛公子。”

    薛筎桦忙拦住众人：“别别别，受不起受不起。”

    通往客厢的小径上，路过一处与别处建筑不太相称的小阁楼，里面隐隐传来丹药的气味。或许是听见脚步声，一名小道长推开阁楼的小红门，探出了脑袋，一时眉开眼笑，直往人群中奔来。

    “念初！”

    “修能小道长！”

    念初惊喜莫名，竟不期在此间遇到了修能。这位小道长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他揽住修能，左瞧瞧右看看，怎么看怎么喜欢：“修能，你不是在武夷山吗？如何来到了清州？”

    修能从暖烘烘的丹房出来，甫一经受这北方隆冬的寒气，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鼻尖红红的，透着晶润的水汽：“山上都被烧掉啦，我好容易才逃出来，可惜了我那一座好道观呢！过去薛公子听我讲道，与我很是投契，我这才投奔了他来呢。”

    念初道：“被烧掉？何人所为？竟如此无法无天！你与人结了仇吗？告诉我，我去揍他们！”

    修能摇摇头，道：“整个闽州都被烧得草木不剩了。”

    玉无泽惊道：“整个闽州！”

    她急急回过头望向许千云，自北上这数月来，与闽州的联络时断时续，细想想，近一个多月来，闽州来的书信竟一封也没有。

    修能点点头，道：“你有亲人在闽州吗？”

    玉无泽紧紧咬着双唇，噙着泪水，微微点头。

    修能叹了一声，道：“两个月前，镇南军派兵攻打玉虚盟在闽州的总坛，烧山烧城，断水绝粮，你的亲人若是没有消息，想来…”

    许千云上前扶住近乎晕厥的玉无泽，温言宽慰道：“没有消息未必是坏消息，林照聪明机变，林宗主犹在其上，切莫太过伤心，再等等消息不迟。”

    玉无泽没有点头，只是默默伏在许千云肩头。既得了这样的消息，连饭也用不下。众人各怀心事，情绪都有些低落，当夜便未有再叙。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