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作品:《莽川略志》 时光荏苒,弹指一挥。自山妖死后,已历三载。晋胡两边偶有交锋。胡人缩入山林,游走趋避,行踪难觅。鹿尤烈深忌杜焰安,因此令族人每隔一两个月,便另寻水草丰肥处搬家。他们本在马上过活,惯于此道。
甘冲自上次阴错阳差,不得已,入了胡人族内。原来当日晋人打伏击时,逃军暗处观战,本没想兜揽闲事。及至焰安说到“缴械”一句,心道鹿尤烈该一人担当,倘若如此,自己定要从中周全调解。孰料这鲜卑人却句句刚强,誓死不降。说道“要便战死,绝无苟且”一句,更是硬气。虽私吞那些钱财,大是不该。转念一想,他偷来不是自己独享,而是分给族人。自己若是他,只怕也是一样的做法。鹿尤烈称得起好汉。念及这些,才暗中出手。
从此之后,晋人目他为反叛,悬红要他脑袋。鹿尤烈蒙他恩情,待之如同胞手足。胡人感其德,莫不礼遇。甘冲起初甚为苦恼。时候久了,未免受些感化。自己非难自己的心肠,也就抛到脑后。他心性豁达,人又慷慨,便连胡人亦爱与之结交。
只有一件事,他始终瞒着众人。
甘冲发现,自己能听见树木花草讲话。
这本事时灵时不灵。有时它们叽叽喳喳嚷上一整天也不带歇。有时又连着半个月什么都听不着。
一次山上打猎,赶只出洞黄狐走下来。甘冲爱它毛色鲜丽,挈弯弓紧追不舍。越过一段长坡。那狸子乖滑,掉个屁股便闪不见了。他只好俯身,附近细细察看。正踌躇时,那边草丛微微一响。动静虽轻,却离得不远。他伏低身躯,放缓脚步,绕至背后。再一看,不是狐鹿,而是个人。
这人坐在一丛草稞当中,地下铺展一块方巾。她脸上、手上、光脚丫上抹着河泥,不知是从哪里玩耍弄来。还有木签,碎石头,上色的染料。甘冲看不懂,愈瞧愈稀奇。这姑娘脚边摆了一排泥人,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又有小桌子,小凳子,小屋子小房子,十分有趣。
她拿着两个娃娃,放在桌边,口中却说着略嫌生涩的汉话,喃喃道:“这个是你,这个是我。咱们就这么坐着,哪怕什么都不说,我也很开心哪。”
说着,她叹一口气,面上有郁郁之色,道:“你是晋人,我是鲜卑人,你必定讨厌我。连那些采的花花草草,都不放在眼里。我捏了一个娃娃想气你,后来又有点后悔。不知你到底是生气没生气?”
甘冲听了这篇天真灿漫的傻话,才知当日画王八骂他的人是谁。他心道:你要不提,我都忘了,谈不上生气不生气。既想笑,又觉尴尬。便打算转身走开。
不料这女子脸色一变,蹙眉道:“我倒想你心里生我的气,那样多少有两分在意。你若连气都不气,就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倘若真是如此,我……我就把你眼睛弄瞎!你不肯瞧我,也休想去瞧世上别的女人。”
这话实在凶狠。他不禁一怔,这姑娘忽喜忽嗔,其中一丝缠绵情致,另有种妩媚风情。
紫衣女郎随即柔声道:“不过,假如你肯待我好,我就加倍待你好。我也会穿针引线,也会纺纱织布。我们胡人女子,自小马上长大,弓马骑射亦是长处。只汉话学得不熟,不过我又不笨,将来你肯教教我,有什么难的?”
她偏着头,想了一想,接着却说出句让人喷饭的话。她说道:“对啦,等你娶我之后,咱们生个儿子。我就喜欢儿子,要长得像你就不好了,相貌还是像我的好,就这么说定了,成不成?”
甘冲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鹿尤珍吓得跳起,望见是他,双颊绯红,又羞又恼,恨不能一头撞死。
甘冲不免笑道,“我相貌不济,真是对不住。”
鹿尤珍银牙半咬,凤目半睐,更现得艳美俏丽,惹人怜爱。甘冲心想,她面上挂不住,真不该这时候打趣玩笑。于是道声得罪。谁知才然低头,“嗖”的一声,鹿尤珍手中软鞭挥出。甘冲疾闪身,脖子上早挨一下。虽没重伤,到底下手不轻。
他打量对方正在火头上,就是打两下出出气也未为不可。更何况人家兄长平素待自己不错,得罪人家妹妹总是过意不去。便不肯还手,任她打了三四下。哪想鹿尤珍全不客气,出手一次比一次狠。
甘冲只得沉声道:“这我可要还手了。”
鹿尤珍哪里理会?甘冲顺手一抄,长鞭抄在手中,一个照面便夺下来。姑娘疾道:“别抓,我鞭子上有倒刺……”
他投鞭在地,摇头说道:“没妨碍,伤不着。”
果然手掌上连血都未出。鹿尤珍觑面来瞧,不防竟摸出一把精光闪烁的匕首,直指甘冲双目。甘冲心道:这可忒也难缠,若不吓吓你,今天难以了局。将她右手一搭一勾。鹿尤珍只觉后腰发麻,身躯不由自主一歪,人便到了半空之中。甘冲故意撒手,吓得她“哎呀”一声,以为就要摔跌在地,谁知却被一双大手稳稳接住。
他只觉这女孩子柔若无骨,肌肤生香,不禁一怔。
正待开口说话,忽听得有人大喊救命。那声音自上风处传来,分明便是汉话。此处地荒人稀,向无晋人出没。甘冲恐怕那人遭害,向她耳畔说道,“我放你下来,你就别要我的命了罢?”
鹿尤珍听他口气甚和缓,天大的脾气此刻也烟消云散,嫣然一笑,微微点头。
甘冲将她轻轻放下,转身奔来。这姑娘在后面慢慢跟随,却不肯与之同行。前边山崖下,一个晋人折了腿,躺在乱石堆上,身上衣裳扯破,鲜血淋漓。后边两名胡人走上前,提脚便往伤处踹,口中大骂不绝。甘冲忙喝住他二人,将这晋人扶起。
他面白如纸,坐在一块大石上。甘冲见他实在怕得厉害,便说道:“老兄,你不用怕,我也是晋人。”
听到这话,那人如同捞到救命绳索一般,口称大王饶命,趴伏在地,一气磕了几个响头。逃军急忙拦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到了这里?难道不知这片林子乃是胡人的地盘么?”
此人偷眼瞧看,他将信将疑,答言道:“小人王同喜,是个种地的农夫。我岂不知这地界来不得?可家中断炊已有三日,饿得忍耐不住。只好偷偷上山采猎。小人知罪了,请大王饶恕!”
甘冲皱眉道,“我不姓大,也不叫王。我姓甘名冲,并非强盗。你说家中断炊,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谷中物产丰盛。便不种地,也断不至挨饿。”
王同喜长叹一口气,语调十分凄楚,说道:“倘若三年之前,可不是遍地粮食?虽有山怪守着,好歹也能做饱死之鬼。可怜这几年,去了妖怪,来了个杜焰安,比妖怪更加厉害百倍。”
“杜焰安不过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纵有见识,能耐有限。怎么能把你们逼迫到这等地步?”
“大……大兄弟此话差了。姓杜的起先坐上首领位置时,说话行事,还颇叫人钦服。他长得既讨好,城府且深,心眼却只有针尖大小。头一年时,将金银财宝散给众人。自己竟一点不留。这般卖好,谁有二话?知情识趣的长者,纷纷出头,愿粉身效命。过得数月,颁下一条律令。说是将谷中各处土地,划给各人。族内人口多的,得大份。人少的得小份,是为将来做长久打算。”
“谁料划出来后,上上等的地,给了他亲信教友。中等的地,赏了我们这些苦人。最下等的地,却塞给各大族长者。虽有不公,我们穷的倒无话说。那些族长,暗暗不满,便想调换。有人私自将珠宝进献,姓杜的不收,说要分其一半粮食。他们没奈何,权且应下。谁知第二年降下虫害,庄稼给糟蹋得不成样子。杜焰安将最好的粮食都缴上来,锁在库中。”
“我们挨至初冬,眼看过不下去。想拿钱换粮食。这时才发现,那些珠宝,却与破烂无异。他抓着粮食,便如抓住大伙儿性命一般。只叫吩咐不给吃的,我们都得活活饿死。再则山妖刚死,诞下许多孩童。每家每户,莫不是添了几张吃饭的嘴。”
“又僵持一个来月。他的亲兵,养得膘肥马壮。成日都有许多苦人,到门首跪求。终有一日,他亲自出来,告诉我们打算开仓放粮。”
甘冲忍不住道:“那不是好事么?”
“哪是什么好事!若要领取粮食,便用人口顶换。或青壮年,或身体健康的男孩儿。这一走,如同卖身。许多孩子,经不住哄骗,欣然前往。也不知是给灌了什么迷魂汤,此后皆没只言片语消息。族内长老这才惶恐起来,知道是养虎为患了。”
“谷中六个年纪最长,最有威望的长者,将乡人召聚起来。有的说要反,有的说且耐耐看。一时争论不下。我们群龙无首,不知道听谁的才好。这时候,姓杜的却亲将粮食送到各村。他能言善辩,好言把各人抚慰一番。原本要反的,心中也就动摇。”
“谁料中秋那日,便出大事。不知前一晚,他使什么伎俩将各地长老弄到下处。第二天,六颗人头悬挂出来。他们一死,我们这些人更难成气候。杜焰安这才放手大干,先是将领头之人杀死,又将其家小关押,再另派许多手下将我们钳束起来。最近大兴土木,要给自己修甚么宫殿,广选各家美貌姑娘,伺候饮食起居。派头奇大无比。他命人称他做‘水仙’,说自己是水内得道的仙人,该有一世显赫。”
“不论晋胡,如今听到他的名头,比见着虎狼犹胜三分。关于他的传闻,可谓千奇百怪,实在太多。有人言之灼灼,说他有呼风唤雨之能。又有人说,他之所以给自己修造宫殿是为了镇住地下一只精怪。这山谷中本就有许多妖魅出没。杜焰安每逢雷雨时节,更是行止奇异。也有人说他如今吃人,召入宫中的姑娘过段时间,便杳无影踪。另有传言说他捉住反叛后关在地下饲养,谓之‘人饵’。养过一段时间,便拿去喂那精怪。这些事我虽未亲见,却不由得也信它几分。”
甘冲再也想不到三载之中,山下剧变连连。他出了一回神,挥手道:“你走吧,以后别上这儿来。若被别人看见,就是杀身之祸。”
这人大喜过望,转身飞跑。忽听背后喝道,“慢着。”
逃军将自己干粮袋解下,掷了给他,道:“好歹够吃几天。再多没有了。”
秋去冬来,他们溯游而上。甘冲有空闲时,也向胡人学些胡语。
鹿尤烈近几年里,收拾残部,□□整肃一番。年岁轻的,弓马日益娴熟,望之将成气候。一天,鲜卑人将他唤至帐下,吩咐道:“兄弟,我明日就要走了。临走之前,有两件事托付。”
甘冲问道:“走去哪里?甚么托付?”
“前日探子回报,杜焰安打算三天之后,在前边路途截住我等。我抽一彪人马,抄近道断其后路。在河上接住厮杀,打他个出其不意。只是我走了,剩下族内妇孺,无人照管。这事托给你,我最放心。”
甘冲便颔首应道:“好说,我理会得。”
鹿尤烈接着又道,“第二件事,就是我妹妹。我自小家境不好,父母早亡,只遗下一个妹妹,虽是兄妹相称,却有父女之份。这一走,吉凶难测。倘若死在外边,你娶了她罢!”
甘冲听这里不是话头,忙道:“兄弟,你若出事,我将她做自己亲妹妹一般看待,即便性命不要,也护其周全。”
鹿尤烈瞪他一眼,冷冷道:“我兄妹既不配,不高攀就是!”
听他这一说,大有疑忌之意。甘冲思忖:鹿尤烈性情高傲,向不轻易看重谁。此番开口,那确是放下了面子。驳了兄弟面子,难免心怀歉疚。
鲜卑汉子见他沉吟,故意叹口气,道:“你这样说,等于是要葬送我。身后事都放心不下,此番上阵,只怕凶多吉少。再说,其中有什么为难?我说这次我若死了,你再娶。我要没死,大胜而归,自然轮不到你来照顾。二者,你若觉得同胡人结亲不妥。岂不想想,这山谷与世隔绝。只要一日不出去,想来也败坏不了你的名声。况且在这谷中,晋人那边,你早没名声了。”
他一番话,句句在理。甘冲心想,我再不肯应,就不只驳人面子,简直是矫情。于是便道:“好,这事我也应你。只是我便宜占得忒大了些。”
鹿尤烈哈哈大笑,正逢鹿尤珍端茶入内,羞得调头便跑。待甘冲追出,人已没影儿了。
果然,自鹿尤烈率队出征后。甘冲暂代其位,十分勤谨。族人皆知他与头领立过婚约,将他做二头领看待。况且这人为人公正,行事大方,压得住令。大家十分膺服。反而鹿尤珍,总怕别人笑话打趣,倒时时躲避,不肯见面。
这天,她才躺下,忽见外头火苗晃动,又有一阵脚步杂沓,一人掀帘直入。鹿尤珍吓一大跳,黑暗中,却听到甘冲沉声道:“穿好衣裳,速出帐来!”
他语气急迫,鹿尤珍不敢怠慢。出外一瞧,众人都十分慌张。甘冲正调拨各处人手。个个如临大敌。他牵来一匹马,转头道:“杜焰安设计,你哥哥中了埋伏,后来侥幸逃脱,性命无恙。只是现在,姓杜的带人马,正朝这边杀来。你跟上队伍先走。”
鹿尤珍脸色煞白,说道:“你不来么?”
“我带人将他们引开些,随后赶上。”
她心下一沉,摇头道:“我也能挽弓,我要留下来!”
甘冲哪有心情与她说理?疾道:“我知你是个明事理的姑娘。你看这会儿留下,是要帮我是要害我呢?”
鹿尤珍转念一想,倘若留下,倒叫他分心。此时此刻,当真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她用力点了一下头,低声道:“我听你的,只是……你可一定要赶上。”
甘冲见她如此情深,突然生出不忍之意,两手轻轻放在她肩上,一字一字道:“你放心,我一定来。”
鹿尤珍掰开他的手,在手心中放了样东西,这才依依不舍上马。
他摊开手掌,原来是个捏做尤珍相貌的泥土娃娃。
鹿尤珍无暇回顾。只觉后边隐隐有些兵戈交接的声音。这么连奔带喘跑了一夜,天明时分,焰安的人马果然不曾追上。
第四日林子傍边,正撞上败回来的鹿尤烈。两股合做一股。兄妹二人劫后余生,又悲又喜。鹿尤珍道:“咱们等等后边的人吧?”
鲜卑汉子诧道:“你还不知?后边再没人了。那日晚间逢着追兵时便全军覆没。否则,你们哪能从容逃脱?”
她骤听这话,只觉头晕目眩,摔在鹿尤烈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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