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浔阳城(二)
作品:《女侠徐懋》 2
马载着二人跃上高坡上的路,徐懋回头看荒村,只是河边洼地里一片废宅罢了,范围算不得多大。倘若真就交待在这,还是有些不值。
天是琉璃蓝,有一种脆弱的透彻,草莽间结着萤火虫的队,徐懋很吃惊:“这怎么会有萤火虫?”
周沅道:“少见多怪。”
徐懋道:“你也不看这是什么月份。”
被徐懋这么一指责,飞虫就把萤辉给熄灭了。徐懋哑口。
马步伐矫健,是翻山越岭的马,如今来走丘陵,更是如履平地。徐懋被蓑衣和周沅拥簇着,又饿又虚,慢慢就睡过去,周沅一低头,见她两颊清瘦,不如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气色那么好,可见饿狠了。
待徐懋一觉醒来,人已经在陌生的宅子里,桌面近处摆着一碗搭着勺子的山药粥,远处是一柄齿刷和一碟盐。房间内窗明几净,紫檀的衣架,鸡翅木的八仙桌,软木多用楠木,色泽匀淡。只是房间空得很,没有摆件,也没有博山炉升腾出女人腰肢一般的云雾,只有干净的线条,延展出庙宇的清肃之感。
然后听见“笃笃笃”三声敲门,门外有沙哑的声音问:“姑娘醒了吗?”徐懋让她进来。门被推开,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方额宽颐,一双大杏眼、一口大菱唇,因为鼻子也有点大,破坏了一派西域风情,纵是这样热情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她却让人感受不到分毫暖意,一脸冰霜雨雪扑面而来。
徐懋问门边人:“你是谁?”
她回答:“桥霜。”听起来萧索得很。
这位桥霜身着黛紫的衣裙,手腕处有束缚带,腰间别着一把剑,行走起来迈男人的大步子,她从屋外搬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箱子去外间,具体在做什么徐懋看不见,她只能尴尬地歪在床上,脖子抻得老长。
徐懋感觉对方是练家子,但因为看到的画面太少,也看不出多的,索性先进食。粥煮得软糯,山药包着一层黏糊糊的液,徐懋只喝了粥,不想碰山药,想到自己是寄居的身份,哪容得她挑三拣四,于是强迫自己舀得碗底光洁。
食毕,她挪到床沿边,将空碗推回桌上。碗斜着,空碗里的勺子翘起来,从碗沿掉下去,徐懋眼疾手快,一撩脚想下床来,另一只手就去接勺子,一时间居然忘了她下肢没有知觉的事实,上半身全数探了出去,她的视线从高高的桌面旋转到床底黑漆漆的墙面,结结实实摔下来,勺与碗清脆的碎了。
听到声响,桥霜登时从外间跨进屋中,见徐懋形容狼狈,连忙扶起她,徐懋自嘲道:“还好吃干净了,不然要糊一脸。”
桥霜道:“你有什么事可以叫我,不用勉强。”
徐懋感激地点头,心下怆然,种种不便哪是一次两次能帮完的?没想到素来独行侠的她也有这么烦人的时候。
夜里,周沅带着露气回来。徐懋刚洗漱过,头发绞干了,看起来仍水雾雾的,热水熏过的脸被烛光照得十分温润,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温和的。
周沅来问她有什么打算。
徐懋说:“想回家。”
周沅沏了两杯茶,道:“怎么回?我先找大夫帮你治腿。”
徐懋道:“有个地方叫‘放马山’,不知你听没听过?”
周沅皱眉道:“名山大川我去得多了,从来没听过什么放马山。”
听到这样的回答也是意料之中,徐懋道:“家也难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话音刚落,才想到自己走一步也不能够。
睡觉时桥霜就歇在外一间。她耳聪目明,徐懋夜里哼唧一声,桥霜就醒来,抱着她去茅房。让人端着拉撒肯定是不行的,徐懋自己在茅房里好一阵折腾,此间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桥霜就在院里等,夜半的月光像一面积水。
桥霜有些可怜徐懋,同为习武的女子,桥霜觉得徐懋这一生算是毁了。
徐懋比寻常男子都要高一些,怕自己把桥霜压垮,但桥霜抱起她,比周沅抱她还容易很多。不仅是抱她,寻常搬动东西,于她仿佛是拈起一朵花那么简单。
徐懋猜测道:“习过武的?”
月光下的桥霜,那阔鼻、那丰厚的下唇,活像庙里的菩萨,桥霜慈悲道:“未习武前便是如此。”
徐懋微微惊讶,原来是天生神力。
在遇到世外高人的时候,徐懋觉得天赋这个东西是世之珍宝。来到江湖中,才发现遇到的绝大部分人说起自己,都带着一股天选之人的翘首以待。
至于天赋,俯仰皆是,不值一提。
徐懋本人有些天赐的神通,但始终没成大气候,好在她除了一次失足,其他时候都运气尚可,或者说心态不错,这种绝处逢生的赌徒心态支撑她活下去而没有轻生的念头。她没有告诉周沅,在荒村的时候,她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会有人来寻她。
至于这个人的模样,徐懋没有具体勾画;至于前程的吉凶,徐懋不去卜问。
3
徐懋需要一个轮椅,不然天天闷在房里,身上会长出白蘑菇。沉默的桥霜就拖了一棵树回来。
周沅一口茶喷到地上:“樟木?樟木不行。怎么也得黄花梨。”
徐懋忙道:“哪用得着这么名贵的?”
周沅很肤浅地喝花茶,口齿芬芳,言语间吹来一阵暗香:“黄花梨香啊。”
徐懋观他吃穿住行,皆非凡品,像是大有来头的,自己唯一的璠瑜怕是不够他看,道:“此地又不生黄花梨。”
“从琼州运过来的,家中刚好新进了一批。”
“你家中做什么的?”
“我家枝叶繁茂,做官的做买卖的都有。”
徐懋讷讷道:“从琼州过来,买卖做得真大。”
周沅云淡风轻道:“或许有几个钱罢。”
嗨,这话说的,有点小钱的都说自己没钱,但凡能称自己有几个钱的,家中十有八九都是金满山银满山。徐懋觉得这笔账还起来,颇难。
一边的桥霜不为所动,闷头锯木头。周沅被扬起来的木尘逼退,端着花茶茶盏避开,道:“也好,这几天先凑合用着。”
樟树上正结着果,落在地上,被碾出茶色的痕迹。
周沅请来的大夫匆匆赶到,周沅抱着徐懋去就诊,留下桥霜在院里肢解香樟。
任凭大夫怎么扎针,徐懋都没有知觉。
大夫的额头与鬓发慢慢透出汗光,他无奈道:“这双腿是死的。”
周沅不避嫌,微抬起徐懋一只小腿,道:“这怎么就是死了?又不是僵的。你只管开药方,天下没有我买不到的药材。”
大夫把胡子一吹:“既然如此,想必天下也没有阁下请不来的大夫,就另请高明吧。”
周沅气笑了:“听说你是浔阳第一妙手,也不过如此,我没指望你能妙手回春,是什么情况你总得看出来。”
大夫道:“腿上有奇毒,致使筋脉淤塞,非着手成春的神医能解。高明在庙堂,阁下能请到否?”
隔院桥霜锯木的声音越墙而来,像没有音律的奚琴声,周沅听着,仿佛是徐懋的骨头在他面前活活锯断,周沅道:“那草野间的高明去哪儿了?”
大夫已经开始收拾药箱:“平头百姓的命不值钱,草野间的高明,难道还走街串巷?自然是在江湖上。”
徐懋摁住周沅的手:“这趟浑水,你不必蹚。”
周沅也不送大夫:“诊金你自个找管事的去取,如此医术可不要狮子大开口。”
他还逗徐懋:“江湖上的神医开价几何,说来听听。”
周沅的这座私宅藏在浔阳的荻花深处,纷纷暮色中,泛黄的荻花像千万片鸭绒,缝隙间闪烁着水潭碎金般的光芒,真是好一片温柔乡。大夫骑着毛驴儿,一口气跑出老远,回过头来看周宅,却觉得血光冲天。他未必有方才表现出的那般不济,正是因为一知半解,才不敢多言。这倒霉姑娘腿脚上的毒,祸兆也,比一百只蜈蚣、一千只蝎尾还狠毒,定然是惹了不可言说的门派。
江湖上制毒出众的门派,唐门五毒就不提了,听说岭南还有些十分阴毒而难寻影踪的门派,还有背靠皇亲国戚的镇安塔,制毒拷打朝廷罪犯,鬼哭狼嚎声传出五里地,哪一家都不好惹。解毒的高人也有那么三四位,总是首尾两不见,譬如药王谷的传人孙老仙,十五年都不露面,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真羽化登仙了,又譬如秦岭的贺嵬,这怪胎,解毒的条件是再添一味新毒,致使天下英雄为他驱策。没一个好鸟。
院内的轮椅已初见雏形,周沅见散落满地的枝叶间蛰伏着几只萤火虫,正颤巍巍发光,周沅的脸色便不那么好看。
“从哪惹来的苍蝇?”桥霜叹息。
她也不放下锯子,兔起鹘落间踩着树干跃上墙头,西边残阳如血,东边月华初升。一捧捧荻花之间,果然有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看见桥霜举着锯子,干笑两声:“何必弄得这么吓人。”
桥霜面无表情道:“夜里防贼。”
“贼?”黑衣人负手而立,“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我有一物什,好端端藏着,不足两天便被人一声不吭地拿去。请教,贼在哪里?”
桥霜回答:“我有一同僚,形容猥琐,行事如老鼠偷粮,满口谎话,无半点开诚公布之心。若贼该打,那叛徒是否罪加一等,该杀?”
黑衣人怒道:“叛徒?好厉害的反咬一口,好高明的血口喷人,我乃奉命行事,你主子可知道你收留了一个什么人?”
“狗当得挺自觉,”桥霜从墙头翩然落下,一步步走来,“不过有一说一,东西不是你藏的,是你丢的,我捡到,就是我的。”
黑衣人转怒为笑,折了一根荻花,荻花在他脸颊处轻轻扫着,端的是一派风骚:“真是臭不要脸,本座弃如敝履的东西,你倒奉为座上宾。本座今日执意带走,你敢拦我?”
桥霜的脸色有审判的意味:“东西坏了,你还要拿回去做什么?”
黑衣人“哦”了一声:“敢问这破烂东西,你又为何捡走?”他挑着眉看桥霜,见她的肌肤如玉蒙霜,他笑着问:“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真想不到院里还藏着一个男人,这又是何人?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没想到万佛……”
话还没说完,他的头颅就被桥霜斩落于水潭边,银色的水面霎时猩红一片,耳边净是荻花在窃窃私语。黑衣人的躯干仰倒在丛枝深处,手里还捏着那杆荻花,怎么说他也是一方人物,没想到她会贸然出手。
月光皎洁,阴影处也温润,桥霜宝相庄严:“这不是你该问的。”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