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杨戬走进武神殿时，赵云正端坐案前执笔而书，深墨晕染，笔走龙蛇。杨戬虽是已然进入，却立于原地微微蹙眉遥望着赵云，似乎有所顾虑而不愿惊动对方，踌躇不前。

    而少顷赵云却有所察觉，抬头见是杨戬，不由喜上眉梢：“戬兄？”

    杨戬一见赵云满面喜悦向自己大步走来，赶忙收起愁容，好似无事发生一般面带微笑迎上前去：“子龙，又是多日不见了。”

    “戬兄，你来得正好。在下方才算来，至今已入仙籍一月有余。实不相瞒，在下每日仍不住惦念汉室安危、北伐成败，不知故人如何，故望戬兄准许，一同前往成都。戬兄放心，在下必不会暴露身份，只需于城中探得些许消息便足矣。”赵云如此说道，眼中尽是闪烁光彩。殊不知此种眼神在杨戬看来却是无比令人叹惋。

    “子龙……若无陛下娘娘准许，私自下凡可是大罪一件。不过若你身边有我同往，便不足为虑……”

    赵云一时间被喜悦充盈头脑，并未察觉杨戬神情及言语中透露出的一丝沉重。

    “在下多谢戬兄成全！”赵云拱手行礼，便洋溢着笑颜向殿外走去。

    “子龙……”赵云擦身而过时，杨戬低声欲言又止，嗓音似有些轻颤。

    “戬兄还有何事？”赵云一听不由住了脚步，回首问道。

    “啊，无事。无事。”杨戬转身向赵云微微一笑，“子龙，事不宜迟，你我速去成都。”

    赵云只是满心欢欣与杨戬驾云离去，却始终没能看透杨戬眼底潜藏的哀伤。

    “成都看来仍同当年，无何变化。”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行走于熙熙攘攘的街道，赵云四处打量阔别多年之故地，发现目光所至之地皆仍同当年，不由面露笑容，十分欣慰。

    而杨戬只是附和着微微颔首，未让赵云看到自己沉重的表情。

    “咦……”二人行至蜀汉皇城门前，赵云只见并无一兵一卒守卫，不由疑惑，“此处确为陛下宫城，为何无人守备？”

    赵云蹙眉望向四周，忽见有一男子行经，他大步走去问那男子道：“敢问这位先生，此处可是汉帝皇城？”

    只见那男子挑眉以怪异眼光打量赵云一番，道：“如今哪还有什么汉帝啊？这天下啊，已经姓司马了！”

    杨戬看到赵云浑身猛一战栗，双眼瞬间睁大，再开口时声音已不住颤抖。

    “先生……所言……何……意？”

    “我的意思就是，汉室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灭亡啦！现在就连东吴也已被灭，天下已一统于晋之国号了！”

    话音一落，赵云便觉脑内嗡嗡作响、顿时一片空白。

    “你乱打诳语！汉室乃皇家正统，怎会说亡便亡！”赵云猛然揪住那人衣领暴喝道，双眼已因极度的悲愤变得通红而狰狞。

    “咳……谁……谁打诳语……不信……不信你去问……问问别人……”那人怎抵得住已为神祇的赵云在如此激动情形下的力量，面色顿时因窒息而逐渐发青，只能嘶哑着嗓子支吾着。

    赵云见那人面对自己如此逼问回答依旧，意识到这一对自己而言最为痛苦和无法接受的答案便是事实，同时感到浑身气力似在一瞬被尽数抽去，松开紧攥那人的手并踉跄后退，眼中空洞无神。

    那人被松开后大口喘息一阵，恢复正常呼吸后，忌惮于方才赵云如此剧烈的反应，不由无奈地摇头，似乎对赵云这似乎一无所知的怪异发问感到不解，并不愿被此等怪人再度伤及性命，便快步逃离而去。

    “子龙……”杨戬不忍看赵云在一刹那间得知故国已灭而如此痛苦，不由轻声开口，正欲出言宽慰，却见赵云登时膝下一软，便朝皇城大门跪倒在地，接着便叩首不止。

    额头抢地发出沉闷声响，每一下都似乎重重击在杨戬心头。他悲悯万分地皱眉看着赵云，却也无法出手制止。早先得知此事之时，他便已有此等恐惧，恐惧赵云得知失去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会无法承受。毕竟此时的赵云家国已亡，自己生前甚至死后最为挂念的一切在一瞬化为虚无，这是怎样痛彻心扉的悲恸？但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以忠勇闻名于世的赵云向自己曾拼死守护的一切作最后道别。

    不知过了多久，杨戬只知已从晌午到了深夜，似乎三界之中仅剩他们二人，除此之外，皆是一片静寂。

    而此时只见赵云身体轻轻一颤，便仿佛失去支撑般向一旁倒去。

    “子龙！”杨戬一见不由大惊，赶忙上前跪于赵云身旁，张臂接住赵云身躯。此刻赵云眼眶已然潮红，他茫然仰望夜空，颤抖双唇轻声低语，气若游丝：

    “陛下……丞相……子龙有罪……子龙来迟了……”

    杨戬也是初次看到赵云如此煎熬痛苦，任谁也无法想象，生前驰骋沙场、死后荣为武神的赵云竟会如此。他听着赵云一遍遍重复这些话语，感受着赵云往日硬朗的身躯在自己怀中不住震颤，仿佛自己也正与赵云一同承受这无比剧烈的悲痛，他甚至可闻赵云之心痛到滴血的声音。

    那是他献出一生想要实现的理想。

    那是他拼尽性命想要守护的人们。

    他本以为就算他不能再陪伴于此，一切仍会同记忆中一样。

    其实他也早有此猜测，却被自己内心最深处封藏的脆弱与恐惧否定。

    直至今日，一切皆有定论……

    最不愿面对的结果……

    却永远无法改变。

    “不……子龙……这不怪你……不怪你……”

    听到杨戬此等从未有过的柔和嗓音，赵云终于支持不住，紧闭双眼，在哽咽之中任凭热泪不断涌出。

    杨戬合拢双臂紧拥赵云，眼角不由也流出一行清泪。

    时西晋太康六年。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