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帝微微有些发福，嘴角和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鬓角沾染了一丝白发，看起来威严又不失和气。

    “皇儿，一月未见，精神了些。”庆帝示意太监为袁铉赐座。他批了半个时辰奏章，困顿地打了个哈欠。

    “我听说，兰儿在你面前踉跄，你没扶一把，摔在了地上。”庆帝眼神不抬，语调平缓，专注在书案的批拟。

    好似早上发生的事，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传到这里，再正常不过。

    “确实如此。”袁铉回道。

    庆帝来了兴趣，丢了笔，颇有兴趣地打量他的二子。

    他这个二儿子身材不够魁梧，身量亦不高，长相俊美阴柔，举止缺少男子气概，他这个父皇听闻民间给他取了个“二公主”的外号。

    大周立国不到百年，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不论是民间还是皇家，皆崇尚强健的体格和威猛的性格。

    二子本分老实，若不是占了嫡子的名额，名字又不讨喜，庆帝平心而论，几个皇子中，最中意的就是二皇子。

    “你这孩子啊，过于木讷。”庆帝回道。

    袁铉表情严肃：“儿臣作为成年皇子，时刻注意与后宫嫔妃间的距离，乃守礼之举，不觉有何不妥。”

    “行吧。你一路辛劳，这些日子好好休息。灵灵不是想为你讨支人参，朕不用你承她的情，直接赐你了，补补身子。”

    庆帝对于袁铉的回答甚是满意，赏赐了人参。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庆帝忍不住哈欠连连，泛起了瞌睡。

    袁铉见此，恭敬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内，庆帝睁开眼，眼神清明。

    他对伺候的胡金水说道：“铉儿是个知分寸的孩子……朕最近精力越发不济了，朝堂臣子都逼着朕定下太子呢。兑儿与铉儿都是好孩子，朕亦左右为难。”

    “六皇子、七皇子还小，三位妃嫔刚怀龙胎。皇上正值壮年，往后日子长着呢，不急于一时。”胡金水回道，“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这些个老臣们，政绩上挑不出错了，就指着在皇上的内宫瞎掺和，突显存在，倚老卖老。”

    庆帝挑挑拣拣地扔了几个折子落地：“礼部尚书、浙江清吏司长、台州通州……大大小小的官员，总有几个不知所谓的家伙。

    告诉礼部尚书，好好干大事，泰山祭祀的事情办不好，朕要他脑袋！其他这两个，贬谪三级，体验体验民间疾苦。”

    “圣上英明。奴才立刻去请翰林院拟旨。”胡金水叩地道。

    袁铉出御书房，他的随行太监玉郑正恭候在外。

    玉郑自小随袁铉一同长起，曾救过她的性命。袁铉视玉郑为他最忠心的下属。

    而重生后，袁铉有些不确定地眯起了眼。

    她死的时候，玉郑亦站在她的身后。

    “玉郑，你为何不在宫中？”袁铉心生疑惑。

    想起陆世子惊马之日，玉郑亦随侍在她身边。

    此次出宫守陵，袁铉留下玉郑，负责宫中事情的汇报，被皇后特许了随时出宫的权利。

    如果说玉玲珑是她的至亲之人，玉郑则是她的左膀右臂。她的部署密谋，玉郑最清楚不过。

    袁铉想到此，笑出了声。

    老天待她不薄，自出生开始就要以男子身份如履薄冰地生存，重生来过，更是要把曾经至信之人挨个怀疑遍。

    天下之大，竟无一人可依可靠。

    “殿下，昨日是奴才娘亲的祭日，奴才出宫祭奠。”玉郑语气平常，丝毫没有被质问的胆怯，回复如常。

    “这样啊……”袁铉微微抚头，轻声说道。

    若是未能重生，袁铉对信任之人从来全心托付，不会起疑心。

    如今她存了疑惑，亦不会善罢甘休，寻了个玉郑不在的日子，派人亲自去探。

    玉郑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和修长的手指。

    他声音有一点点尖细，面对玉郑说话的时候，却出乎意料的温柔：“殿下又没能睡好？您这一睡不好呀，就容易犯头疼。”

    她在半年前的一次风寒后，就染了头疼之疾。

    睡不好就头疼难忍。玉郑向太医请教了按摩之法，自此后，每次犯头疼，玉郑便会亲自给她按摩，细心又体贴。

    想起以往种种，袁铉只觉得险些把脑袋放在了敌人的案板上，当然现在还不能确定。

    袁铉稍一侧头，躲过玉郑的触碰。

    她冷声道：“无碍。”

    玉郑察觉出袁铉的反常，蜷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了握，脸上带出几分怒气：“殿下是不是怀疑我暗中射伤了马，故意惹小世子坠马，嫁祸于殿下”

    如果不是这样，殿下不会因为他出宫祭奠而如此生气。玉郑知晓殿下不喜与人有肌肤接触，可从来没避讳过自己。

    果然呆在自己身边最久，玉郑最了解她。

    上一世，袁铉从未想过玉郑背叛的可能，可这一世，袁铉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

    她趁机试探道：“我若说是呢？”

    玉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袁铉：“殿下！您从未怀疑过奴才！”

    袁铉不常笑，轻轻一个冷笑，嘴角勾起绝代风华：“那日惊马之时，我身旁只跟了你一人。”

    玉郑娃娃脸，眼睛很大，加上声音缘故，好似长不大的少年。

    此时他梗着脖子，振振有词，显出几分孩子气的委屈：“殿下，陆小世子从小时起便喜欢找您麻烦。那日，奴才明显看见陆小世子骑马从您身边过时，侧下身，挑着马鞭，想戏弄您。他一时未控制住，让马失了分寸……这与奴才无关。”

    “玉郑，你侍奉我有多少年了？”袁铉问道。

    “自七岁被殿下收留，已有十一载。”玉郑回。

    “很好。那你知晓我的脾气。怀疑了，便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若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我限你十日之内，找出惊马的原因。

    果真只是马的原因，那你把这匹马的尸体拉到我面前，替你说话；若是陆小世子的不小心，那你就算跪也要把陆小世子跪来，让陆小世子亲自向我道歉。”

    袁铉从怀中掏出一枚翠绿的玉佩，状似九鼎相连，扔给玉郑。

    “这是我的信物，见玉佩如见我本人。玉家的势力，你可随意调动。工具给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玉佩刚脱离袁铉，还带有体温的温柔。玉郑瞪大眼珠望着袁铉，清澈地眼眸里写满不可置信。

    袁铉出生时，正值冬月，寒风呼啸，大雪铺满了整个京城。

    成帝嫌弃天气太过寒冷，未曾在产房外等候。恰好御花园内，成帝种的三颗腊梅全部被厚雪压断。

    皇室孩子的名字，向来由国寺大师推衍出合适的文字，形成签条。

    皇上在袁家列祖列宗面前，摇掷选出。袁铉正是被抽中了个“铉”字。

    夏禹划天下为九州，令九州奉青铜，铸造九鼎。从此，鼎为立国重器，九鼎为国家昌盛一统的象征。

    举鼎器具名为“铉”，袁铉一出生，便被大臣们认定为大周后继之主。百官纷纷上奏，请求皇上立袁铉为太子。

    成帝看着被压断的三株腊梅，硬生生顶住了压力，迟迟未立，借故砍了几个臣子，这才平息了此次立储的争端，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见袁铉一面。

    太后却很是欣喜，亲自赐了九鼎玉佩，作为袁铉的百天宴贺礼。

    太后年轻时曾随太/祖征战沙场，所向披靡的文武全才，后嫁给太/祖长子——后来的高祖为妻，成为一国皇后。

    太/祖允诺了太后一支私人军队，直到她去世。

    这支军队大概二十万，把守距离京城最近的要塞天山关，扼住整个京城命脉。

    九鼎玉佩正是虎符一般的存在，可不经朝廷，直接调动这支队伍。

    这是袁铉安身立命的最大倚仗，她从未动用过。

    不过皇后娘家玉家，一直以此为荣，许诺若袁铉出示玉佩，玉家自当全力配合袁铉的任何要求。

    袁铉从未把玉佩给过任何人。今日，轻巧地仍给了玉郑。

    玉郑是她最看重的下属，自然要用最贵重的工具试探。

    玉郑拿着九鼎玉佩的手都在抖，他不敢接，他害怕。

    袁铉握住玉郑的手，扣紧玉佩。

    袁铉的手长期练剑，手指修长，虎口生了老茧。粗糙的触感犹如一柄钝剑在玉郑的脖子，一下又一下地拉扯。

    袁铉在玉郑耳边，一字一句轻声说道：“怕什么？”

    “奴才不……不怕。”玉郑喉结滑动，冷汗慢慢浸湿了后背。

    他侍奉袁铉多年，从未见过袁铉冷酷而又不可抗拒的一面。

    “很好。”袁铉一步撤离，拍拍玉郑的肩膀：“郑子，你莫要让我失望。”

    “奴才遵命。”不敢接，却不能不接。

    三日后。

    皇后邀陆家世子参加庆贺宴，恭喜陆世子痊愈，请了京中所有的达官显贵作陪。

    宴请明显是因为之前的惊马之事，皇后为自己的皇子替陆家道歉。大家都是识趣的人，自然不敢同时得罪陆王爷和皇后。

    陆王爷在家里砸了好几套古董茶具。

    “本王不去，要去你自己去。”陆王爷对着王妃发小孩子脾气，“皇后了不起啊，请那么多人，是故意给本王显摆，给他儿子充场面！门都没有，窗户也不给开！”

    王妃早已习惯，吩咐下人又送上一套茶具，为自己沏了一盏茶，心平气和。

    “你儿子都被欺负到头上了！你还有心情喝茶？”陆王爷夺过茶杯，高高举起。

    “前朝潘大师的孤品遗作紫砂茄。砸了这一个，整套可就废了。”王妃悠哉地开口。

    陆王爷肉疼地看了一眼满地的碎渣，恢复理智，把杯子递到王妃手中，不满地嘀咕：“我都这么生气了，你能不能上点心？”

    “来人——王爷要吃点心。”王妃冷幽默地吩咐道，王爷发了有一会脾气，她等饿了。

    陆王爷无奈地撇妻子一眼，坐下：“你就会气我。不吃。”

    “王爷，你不觉得皇后请那么多人，难道不是给足陆家的面子吗？”王妃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胡说！皇后明明是给她儿子充场子！我们陆家不去！”

    下人们上了芙蓉糕、桂花饼、枣椰蓉。陆王爷伸出手，两只手指快速摸上了椰蓉糕。

    被飞来的茶盏砸到了手，顿时红肿了一片。

    陆王爷横眉一起。王妃冲着他笑：“王爷不是不吃吗？”

    陆王爷顿时泄了气，揉着红肿的手，滚在地上的茶盏磕碎了一个小口，肉也疼，心也疼，可偏偏不敢埋怨，只好小声地嘟囔道：“紫砂茄呢……”

    陆王妃心想，我也是名门世族的后人，年轻时名满京城的才女，偏偏嫁给了个脑回路不正常的主儿。

    “皇后给足了面子，你还在这装什么相？明日，带着儿子去赴宴。”王妃温温婉婉，说话不轻不重不留情。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