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作品:《且啸

    小狐狸明显感受到,这一次用叶子飞行的速度较之上回快了近一倍。

    眼中景物飞速后退着,他们在大树的空隙中灵巧穿梭,一排排树木被他们带起的疾风刮得枝叶猛摇。但是由于牧风用法力支起了一层护罩,狐狸并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疾风揍脸的感觉。

    它随着牧风的动作一缩头,避开了一条因无聊而倒挂尾巴左右晃荡的猴子,问道:“山主,你在想什么?”

    牧风看看它,眼中露出调侃的神情,随后在狐狸暗叫“糟糕”的心理活动过程中,打开了自己异体感知的闸门,小小的狐狸脑瓜再次被一堆复杂不堪的情绪塞了个满当,如同强行往夜壶里灌入整条澜沧江。它发出一声哀嚎,牧风又关了异体同感,坏笑道:“你看,乱七八糟。”虽是表情轻松,牧风感觉自己头有些痛,脑子里乌泱泱堆了一筐子破事,他本人也一团乱麻,理不清思绪,心有快刀,却不知何处斩下。

    他问小狐狸:“白球儿,你为什么要跟来?”

    “因为……因为我认你做主人,自然要跟着。”

    “怕不是这样想的?”

    狐狸的声音与记忆中一个遥远的少年音重合:“因为你让我感到快乐。”

    牧风摇摇头:“你这狡猾的小球儿,这是上次在营盘山让你从我记忆里听去了的,现在学着别人说。”

    狐狸白茸毛下厚实的面皮有些粉红,瞅了一眼山主,道:“因为你让我感到安全。”

    牧风微微歪着头打量着狐狸,他的眼中有星光闪动,仅是一瞬间,又黯淡下去。

    他说:“我在,定会尽力保你平安。”

    心口阵痛不绝,牧风眼神渐渐有些涣散了,他感到眼前景物模糊起来,记忆的游鱼固执地冲破时间的枷锁,撞出脑海中深埋的故事。牧风眼神一恍惚,沉稳驾舟的身形与近百年前那道白色身影重合,成一道光剑,向前方奔去。

    当年的他火急火燎,含着喉头一口血腥,捧着心口四颗猫眼石,向杞娘国内牧氏宅府善治堂赶去。

    记忆里,恍惚中他去到了杞娘国边界。虽说是国,规模其实也不大,青灰色的高大城墙庄严地围住城池,呈现森森然不可侵犯之态。

    杞娘国,作为人界的大国,继蛮族那坡国被屠了皇城后,另一支人族优秀的血脉自乱世中领导人们再造安稳生活,建立的新的一代王朝杞娘国。

    杞娘国朝代,人族的王十分重视保障基层人民幸福和发展基础设施建设,把国境内搞得好山好水灵气滋润,温泉树林天然氧吧,不仅有益于向往进入乾明界的人学习精巧的幻术魔法,还有益于保养肌肤、延年益寿……端的是一个养心圣地。

    然而牧风隔着城门很远就发现了不对劲

    ——城门紧闭,显是戒严状态!

    他心口的猫眼石已不再有任何活动,对父母的心情感知一片空白。死寂的珠子幽幽反射着不详的预兆。他想知道善治堂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人从极度的恐惧转变到极度的安然状态。

    他一提气,驾着叶舟跃过一群惊马,马身上并没有伤,但匹匹都极度惊惧不安,跑得声嘶力竭。

    牧风已经记不清百年前的具体细节了,他只知道当时的自己应该刚刚参与修复乾明界屏障,且因此获得了进入乾明界当神仙的资格,从此光宗耀祖,牧氏一族的脸庞都开始得意得发光。

    然后呢?

    在刚刚当上神仙过后,他又做了什么呢?嘚瑟了多久?又为什么会在新神初成、法力最不安稳的时候回到城中去?

    但当时他似乎内心隐忍着极大的痛苦,以至于后来主动封存了自己的记忆。依稀只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很慌张,好像自言自语骂了一句:“这群马是见鬼了吗?”

    城上方,有重重黑气升腾,阴寒的气氛向四周扩散开来,成群象征死亡的食尸鸟在城上空盘旋打闹。

    牧风鼻子一抽:“血!”

    他问朝自己迎面吹来的风:“什么血?”

    风轻抚过他的鬓角,对他说:“神、人、鬼、妖。”

    牧风驾着叶子直飙上墙,越过墙的那一瞬间,听到远处有什么叫声尖锐地响起,尚未穿透空中一层闷气,又沉沉没入天边暗色。

    城中新鲜的血味道刺鼻,垂死的气息因为城门上的法术封印,没有流出城去。甜腥湿润,牧风忍不住深吸了几口。他皱了眉举目四下望去,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没有人在街上行走,可也没有伤者在街上。太安静了,一片死寂,甚至没有□□声,诡异如一场梦。

    十几只箭无声袭来,牧风心下一横,举手为掌向下一拍,羽箭尽数被拍下落入地上泥土,土渣溅起好高。

    牧风往善治堂方向赶去,他索性收了叶子,悬着身体在空中疾行,步如跨海,往家的方向奔去。

    牧风依稀记得那时候他可以一直飘在空中,飘起来速度比叶子还快。

    他穿过了大半个城池到达了城中央明夕大街上的善治堂,一排青瓦无尘,檐角铜铃危垂,华丽堂皇,震撼人心。

    大红灯笼高高挂在门前,一派祥和景象。

    作为风水神,牧风自认不是一个吃干饭的。他拥有周身能量场所昭示的巨大灵力和神树所赐的绝世武器,二者融合,天下无双,被完美地用于——搞风水问题。

    ……

    乾明界的神仙们依据人类的祈愿需求分三类,战神、农神、风水神。如其他风水神官一样,他既不保佑国民平安,也不保佑农事丰收,但他有敏锐的对于凶吉的洞察力。

    他那把剑不用于上战场或是打架,他的法力也不用于帮助小禾苗远离台风的侵扰。但剩下的,什么挡开霉鬼防止破财、计算阴德庇佑子孙、规划远行择日建房……大至画巨阵拢住福地灵气,小至想尽办法让人家人丁兴旺,工作可谓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无微不至最接地气。

    ……

    所以作为优秀风水神的牧风,当时嗅到的是一股诡异自我撕扯的杀气,既邪恶阴毒,却又好像竭力不想取人性命。

    他闭眼清心,用额间神记感受到空气中张牙舞爪漂浮的寒意,一缕缕阴冷飘渺,似透明不透明,还有在虚弱流连的怨魂气息,那是一系列来自混冥界的活动痕迹,仿佛善治堂内有过一场乱斗。

    他嗅到自己曾覆盖在善治堂上空的灵气,本该是聚在一起的灵气却散开笼罩住了整个善治堂方圆十里地,变得寡淡,似掺了水。

    但是他感受不到反抗争斗过的痕迹,胸口猫眼石也没有再传出任何情绪不稳的信息。

    他心下想着,按以往的经验,大概又是善治堂致力铲除难办棘手的凶物,预警全城闭门戒严,因凶物难治导致堂内多人受伤。但最后将它打服帖了,所以府中又恢复了平静,怨气被压制下去,混乱还未及时收拾。

    但他又本能地觉得不对,人界的杞娘国本是一个仙气灵气满聚的福地,整片哀牢森林的龙头脉便延伸到杞娘国界的边缘,标志着此地是天地灵气发源之处。可是现在他手中持的探测灵气的罗盘竟是一片漆黑,直接罢工了!

    万千思绪在他心中纠缠,一丝疑惑极快地闪现,又孤鱼般隐没在复杂纷繁的猜想中。

    虽说他心中如此这般纠结,但他手上动作极快。

    毕竟是个年轻的小神仙,身子腿都挺好。一眨眼的时间内,他已伸出食指,在额间神记上一点,随即在空中画出及其复杂的符咒,弯弯绕绕,最后头尾连接合成圆形。一笔终了,抬手瞬间

    ——善治堂两块红彤彤大门板没有任何变化……

    牧风却双眼直直向大门看去,他睁大了眼睛,呆滞在原地,一口气梗在胸口,耳朵里一阵轰鸣。

    刚才一手符咒使方圆十里所有门墙对他变得透明虚无,他看到堂中血红积水已过足踝,一片红,静静地没有一丝波澜。迎门一块平坦习武场,场边的葡萄架绿阴阴硕果累累。不,没有硕果,葡萄架上的紫红是溅射的斑点!

    牧风周身一阵极致的恐惧,他抬腿迈过门槛,如面前无物般从门中穿过,踩着血红水花跌跌撞撞往内跑去。

    他趟着滑腻腻的浓稠,跑过练武场,场的东北角落有一扇小红门,但他没有费心走门,一头扎进青灰色的墙,墙的另一面是牧氏的宗祠和一排排青灰檐角的屋子。他失去重心,一下重重滑倒,喃喃道:“丧心病狂,这是谁干的!”

    ——血海中七零八落地散着牧氏子弟,面部朝下,颈后长长一截羽箭戳出,四角棱面的箭头仍光亮可鉴,但森森箭杆上是血迹斑驳。

    一阵发作的无名燥热使记忆中断,牧风睁开眼,胸口尚有滚烫的灼烧感。

    脑海里闪现过最后一张画面:红木案几,上有一卷羊皮,黑色墨迹无情地批着“悬案”二字。

    牧风努力从混乱思绪中抽出一丝清明,方才在雪山小屋遇到的巫毒娃娃诡术杀人的险情,在百年前善治堂那里成了没能逃避的残忍杀戮!

    巫毒娃娃制人只在瞬息之间,苍鬼上次逃到人界作乱已是一个王朝之前发生的事。年轻的杞娘国子弟们没有见过,甚至有人没有听说过这种使蛮族覆灭的诡异凶器,大家只把摇摇晃晃的麻线娃娃当作了某种可爱的精怪,所以直至被控制被强制自裁,始终没有反抗的痕迹。

    记忆再次侵占了他的识海。

    年少的牧风沙哑地喃喃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仿佛被皮鞭麻利地抽中后脑勺,要命的嗡鸣声里升腾起酸麻的悲哀。

    他盲目地在走廊上穿行着,不断地蹲下抓住倒伏在地之人的双肩,将他们翻过身来,强迫自己去面对、去辨认着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师兄、师妹、师姐、师弟……看门房的王爷爷、木讷讷的老白和儿子阿木、脸上还带着笑意的雨姐……对于牧家人的衣着体型,每个人他都再熟悉不过了。就算从背影来看,他也能辨认出来每一个人。但他就这样翻着一具具尸体,带着针对自己的某种残忍,不甘心地辨认着寻找着,一件件可怕的事实被确认无疑,血丝悄然爬上他的眼睛。

    慢慢在满地尸体中行进着,牧风的白靴被浸染得通红发黑,及踝的血水顺着他的靴子爬上他的膝盖。

    他麻木蹲下,白衣散散浸在一片红色中;他麻木站起,白色衣角淅淅沥沥滴着沾染上的黏稠。他长发披散,失了魂地找着,一路摸进了善治堂房屋尽头的宗祠。宗祠的门大敞,半边屋顶已经塌下,一眼仅能看见屋内一张方桌、一只陶盘、一串银铃散散滚了一地。

    牧风站了起来,往前快步走去,及近祠堂,突然重心不稳,被高高的黑色门槛绊了一下,他扶住门框,却没再抬起头。

    胸口的四颗猫眼石中,有两颗突然发出金石迸裂的声音,碎了。

    牧风低头往下看去,一团红色淡淡在他衣襟处晕开。但他没有动作,抬头往四方桌下看了过去。

    善治堂的堂主,牧风的父亲,牧赟伏倒在地,衣裳破碎,头发凌乱不堪,像一个雪天里僵死的疯子。他的身旁是堂主夫人招尹伊,原本精致的面容上有破碎的鞭痕,她倚着门跪坐,喉管处一道狰狞的伤口,在空气中变得凝结血糊,但还在一阵阵冒出。

    一阵兵刃寒意袭来,两支羽箭从暗处飞出,一副巴不得张扬自己做了什么孽的嚣张形态。

    牧风没有动,克制着情绪中关不住的悲恸,伤痛情感中升起一场怒火。两支尚在呼啸的箭一下子被无形的力量撕纸般撕得粉碎,伴随着少年沙哑的嘶吼,瞬间灰迷住了视线,在混沌中散散伴着尘埃落下。

    只不过那不是木头燃烧后的那种灰,而是铁做的箭头和木制的箭杆生生被碎成粉末,在空气中散开,在窗口光束下,弥漫于视野。

    使劲掰开父母扭曲交叉紧握在胸前的手,牧风从父亲紧握的拳中拿出一只牛眼大小的铃铛,银做的东西偏软,铃铛已经被捏得变形。而母亲手中胡乱抓着两把匕首的刀身,因为捏得太紧,刀片已经刺入掌心,她手边几寸处是两截散乱零碎的长满疙瘩的木藤。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