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特别
作品:《我来就青山》 突然有一片阴影盖过她头顶。
云青山抬头,是沈霁那张皱着眉的脸。
云青山记忆里的沈遇之鲜少皱眉。
本就是内敛的性子,做丞相时又见多了牛鬼蛇神,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领,故纵有十万分的情感也不再流露一分。
此时他皱眉瞧她,眼里的失望藏在清清冷冷的声音化作冰棱,在这六月天的南阳砸得她猝不及防。
“乔臣之心狠,出乎吾所料。”
云青山突然觉得可笑。
狠吗?
傅昭把利弊告诉她,把各个关键告诉她,可这法子,实打实是她想出来的。
这就狠了?
上辈子他们用这样的法子来将陈祁逼上死路的时候,怎么不见有人怀着这般仁慈的心思来斥责为非作歹之人呢?
她为陈祁朝堂之上作辩,孤立无援陷入绝望的时候,沈霁他,也没站在她这边呀。
怎么说她狠呢?
她所写的,都是满朝文武手把手交给她的啊。
她挑眉笑了,眉眼生动,“那沈兄为官之日,可千万要有今日斥我这番正气呀。”
沈霁觉得心下漏了一拍。
他似乎看到了那双杏眼里的难过,带着无可挽回的决绝,直直地撞在他心上,撞得他十五年来不曾为谁有过波澜的内心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慌乱。
“何人教你?”他听见自己声音涩涩地问了。
这下轮到云青山愣了一下,她正要开口,身后传来傅昭沉稳的声音。
“是我。”
季堪在旁边一时搞不清楚状况,这两位对家今日怎么撞到一起了?而且……为什么他好像有点……多余?
“你可曾见过血流成河的战场?”沈霁并未抬头看向来人,反而盯着云青山发问。
云青山感受到了头顶那道凌厉的视线,埋头不答。
“乔臣,你可曾见过流离失所的百姓?可曾见过八十而归的将士?”
“你今日所学,皆是使往后千千万万人不必见此种种。”
“党派相争本当避开无辜之人。纸上此法,用苍生性命来换一手遮天,不失为野心家的上上策,可却是为官者的下下策。”
傅昭在旁边开了口,“权力角逐本就是成王败寇的博弈。”
“若能舍小为大,自然是决策者的上上之选。沈霁,有舍有得,这是一个国家,不是施善之处。”
“比起一朝安危,这数百口人的性命,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云青山瞄到沈霁的眉头越发得紧,语气凉凉,“乔臣也是这般想的么?”
他袖间白净修长的双手攥成了拳,“乔臣也认为……不重要么?”
这要她怎么答?云青山实在疑惑。
如果重要,那为何当初堂堂大魏太子就草草地葬在了异乡的土地上,不得入宗祠,不得归故里?
如果不重要……那她要如何告诉这位年方十五,尚未踏入官场因而分外清正的沈遇之,那些鲜活的生命最终都会成为掌权者的祭品?
“重不重要又如何呢?沈霁,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啊。”云青山别过头,然后听见门被狠狠摔上的声音。
季堪扯过云青山手里的纸去看,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也转身走了。
沈霁生气了,她知道。
沈霁这样一朵高岭之花,是万万不愿与心术不正之人亲近的。
云青山突然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曾经那样喜欢沈霁。
没有一个人是生来深沉难测的。
沈霁十五岁,就是十五岁的少年该有的样子。
卓卓朗朗,知理少言。
家国仇恨还没有压在他肩上,官场的尔虞我诈也还没有污染他,挑的是清风明月,似海深春,怀的是鸿鹄之志,浩然之气,还执拗地觉得能借着一身坦荡行走官场。
他生在书香世家,然后顺理成章地长成了沈家庭阶之下的芝兰玉树。
后来他十八登第,成了朝廷里的臣子。
在那座精巧的宫殿里,她的少年看到了被迫弯腰的正直,看到了无法诉说的冤屈,看到了不可挽回的失去,看到了如履薄冰的卑贱。
他的话越来越多,笑却越来越少。
更多的时候是与老狐狸们周旋,在诡计阴谋中存活。
他笑着道恭喜的时候不是他,他摇扇闲聊的时候不是他,他饮酒弹琴的时候不是他,他身着官服站在朝堂之上的时候,云青山愈发觉得他不是她的沈遇之。
她甚至一度很心疼他。
朝臣结党,独独他一个沈遇之油盐不进,又没有手握大权的本家可以依靠,她的沈遇之,是真真正正一个人在强大。
她觉得他应当是很孤独的,想做个清官,哪能不孤独呢?
她想陪着他的。
可惜人家不要呀。
云青山自嘲地笑笑。
傅昭看着她沉默的样子,用扇子敲了她脑门。
“侯门似海,不是他沈霁该待的地方。”
——
云青山开始做个名副其实的小书生。
认真听夫子讲国策,论仁道,下了课还缠着周盛给她讲解兵法,周盛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评语刺激了这小子,刺激得一朝浪子回头。诗赋策论她也老老实实地交了,只是不再有那篇《涿安论》的语出惊人,规规矩矩的,真真是一幅正经得不能更正经的样子。
云青山有时候会想起自己以前腆着脸去讨好沈霁的样子。
从前书院的人都知道,有个师兄叫沈霁,每日卯时晨起练剑,一个时辰后沐浴更衣就开始研读经书,日日雷打不动。
从前书院的人也知道,有个师弟叫乔臣,每日卯时起不来也要起,偷看沈师兄练剑,在沈师兄门外等他沐浴更衣,再装作路过的样子从他读书的窗外经过,日日雷也懒得去打动。
有次书院里的弟子聚众喝酒,乔臣和沈霁都在席上。
一般书院的弟子是不能饮酒的,为的是一个所谓的洁身自好。
南阳书院却是大魏一股清流,周盛好财嗜酒,窖里最不缺的就是好酒,以季堪为首的几个常常趁夫子喝醉不省人事偷了他的酒来解馋。
弟子们只知道小师弟乔臣来自京城世家,权当他也是季堪一类风流公子,席上少不了劝个酒便红了脖子的场景。
哪知云青山自幼跟在陈祁左右,陈祁从不饮酒,她更是连酒味也没闻过,三两杯便醉红了脸。
沈霁坐她旁边,也不同他们闹腾,连饮酒吃肉也是矜贵的样子。
云青山伸手去拉他衣袖。
那日书院里休息,沈霁便没穿平日那身单调的书生服,换了一身绣着竹叶暗纹滚边的墨色衣袍,发间插着羊脂玉的簪子,与季堪那般什么值钱就把什么往身上带的地主样完全不同,倒给人一种孤瘦霜雪之感。
云青山咽了咽口水。
也不知是那年冬日实在严寒,还是夫子的好酒壮了云青山这怂人的胆,她拉着沈霁的衣袖便往他怀里拱去。
一众师兄在一边行着酒令,没人注意她这边,她愈发大胆,抬手去勾沈霁的脖子。
沈霁有一瞬是僵硬的,下意识要把她推开。
他知道乔臣惯不在意礼节之事,但也没想到小师弟喝醉了酒这样没有分寸。
可在他碰到乔臣的腰时,又恍然笑了一下。
柔软得过分。
哪里像个男人?
然后他就看见平日里风风火火的乔臣弯着眼睛叫他名字,声音轻轻软软地,“沈霁,你特别好看。”
云青山打了个酒嗝,见沈霁挑着眉像是让她继续说的样子,她便凑上前去,下巴抵在少年温暖的颈窝。
“我真的特别喜欢你哦。”
语调温软,哄作东风一阵,吹皱了少年心中的那池春水。
连沈霁自己也没来得及察觉到,
就已经过了好多年。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