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回 蘅芜君香消风雪夜 贾宝玉梦坠定慧寺

作品:《红楼梦萦

    第一百零四回蘅芜君香消风雪夜贾宝玉梦坠定慧寺

    话说当晚,宝玉和宝钗和衣躺在床上,彼此不再说话。半夜的时候,只听宝玉起床,宝钗一把拉住他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宝玉道:“出家当和尚去。”宝钗道:“你如何能够这样狠心丢下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一再抛下我?”宝玉道:“你和太太一样,你们都是对的,也都是为我好,只是我是一个无用的人,终究会辜负你,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点了断的好。”说完,即穿上衣服鞋袜,摸索着悄悄推开房门而去。宝钗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只得咬紧牙,泪水往肚子里咽,任由他去。待到宝玉去后约摸半个时辰,宝钗也按捺不住起床,悄悄离开了蒋家。自从夏金桂闹腾死去之后,宝钗的身心就受到很大的刺激和摧残,身子大不如从前。家里的境况也一天不如一天,冷香丸早已吃完了,每逢犯了旧疾,就只能硬挺着,耐着性子从饮食清淡上调理。待到和宝玉成婚,心情稍微释放,身体渐次好转,不料又发生了宝玉从考场离走的事,他再次回到了娘家。这次打击比上一次夏金桂的羞辱折腾而闹出人命的打击更甚,宝钗早已心力交瘁。然而为了不让母亲担忧,他也只能硬挺着煎熬下去。当蒋玉菡到他们家说宝玉回来了,来接他时,他心里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于是告别母亲和兄嫂,跟着来到了蒋家。如今,宝玉再一次弃他而去,宝钗再是铁打的刚强也看不到一点希望了,找不到一个可以活下去的理由了。当他悄悄走出蒋家的院门时,刺骨的北风迎面扑来,天上正飘着鹅毛大雪。他不知道宝玉走向了何方,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在这风雪漫漫的黑夜里,他拖着哮喘的病体,呼吸困难,艰难的走着。

    次日早晨,蒋玉菡和袭人起来不见了宝玉和宝钗,都大感不妙,顿足叹息。夫妻二人赶紧穿上貂裘大衣,戴上帽子和围巾,备了一辆马车出去胡乱寻找。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外面银装素裹,积雪足有两三尺厚。望着满目积雪,蒋玉菡道:“是先到薛家去寻他们,还是到铁槛寺贾家田庄去寻他们?”袭人道:“既然是雪夜不辞而别,我猜他们肯定不是一起走的,也断然不会再回到薛家或贾家田庄去。”蒋玉菡道:“那怎么寻他们?”袭人道:“既然珠大奶奶那样说,宝二爷这次肯定是铁了心的了,不用寻了。宝二奶奶的心这次算是伤透了,加上他的身子又很不好,这么冷的天,我怕他早已在外面冻坏了。咱们还是赶着车四处找找他吧。”就这样,蒋玉菡和袭人赶着马车沿着周边的几条道路都找寻了一遍,直到冬日雪后放晴的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们在才城西郊的一个山坡上寻到了已被积雪覆盖,只有头上的一根金簪子闪耀在雪地里的宝钗。蒋玉菡和袭人扒开宝钗身上的积雪,见他全身已经冻硬,早已没有了气息。袭人忍不住大哭起来。当他们将宝钗的遗体送回薛家时,薛姨妈立即扶尸昏厥了过去。薛蟠急得跺脚大骂宝玉狼心狗肺,空有一副好皮囊,还不如他这个浪子回头的败家子。宝蟾见宝钗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也就尽力和薛蟠一起发送宝钗的后事。第二天,薛姨妈醒来后,挣扎着看了宝钗的遗体一眼,又昏了过去,就再也没有醒来。薛蟠和薛蝌哭着一起将薛姨妈和宝钗发送。宝蟾和邢岫烟也哀哀戚戚。薛宝琴刚又生下一个儿子,正在坐月子,听说薛姨妈和宝钗的事,挣扎着要回来,被梅翰林一家阻止了,他的夫婿勉为其难的过来帮着料理后事。自从贾家c王家c薛家败落后,梅翰林家就和他们少有来往,幸亏宝琴婚后不久就怀孕,不到三年时间连生两子,他在梅家才稳住了地位,但对于娘家,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梅家轻易不许他回娘家,说怕沾上晦气。那薛蟠和薛蝌也就硬气不去叨扰,以免宝琴难做。曾经天真烂漫心直口快的薛宝琴经历了在婆家的这两三年的日子,回想起以前在大观园的自在快活,想起了贾母c宝玉c黛玉等对他的真心喜爱,特别是薛姨妈和宝钗为他和哥哥薛蝌着想为他们付出的这一切,如今却变成了这样的结果,月子中的宝琴不免偷着伤感落泪。他才十八岁,就已嫁为人妇生了两子,别人都说他是有福之人,母凭子贵,而他心里却知道这是家道衰落不得已才走到的这一步。倘若他们薛家还是当日那样珍珠如土金如铁,祖父c叔父和父母都还健在,他们又怎么舍得让他在十五岁时就嫁为人妇?就这样,还是贾家老太太赶趁着元妃娘娘圣眷正隆时促成完婚的呢,否则自己的命运可能也会和大观园的那些不幸的姊妹们一样,或许会像迎春姐姐那样。

    得到薛姨妈和宝钗的死讯后,邢夫人c贾琏c平儿c赵姨娘c贾环c李纨c贾兰等也纷纷来吊唁。贾琏和薛蟠商议,将宝钗安葬在铁槛寺附近贾家的坟茔里,可是邢夫人c赵姨娘和贾环却不同意,说当初宝玉离家出走时,宝钗就被接回了薛家,虽然宝玉没留下休书,但也和休弃了一般,如何能算是贾家之人?怎能进贾家之坟?薛蟠是个直性之人,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气得瞪起铜铃大眼嚷道:“你们贾家都是假仁假义,活该你们被抄检!我母亲算是错看了你们,我们薛家误投了你们贾家,现今我妹子的命也被你们误了,到头来你们还能说出这样没人性的话。我今儿就做主将我妹子和我母亲葬在一起。从此,我们薛家和你们贾家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贾琏和平儿见薛蟠急怒成这样,心里也过意不去。李纨和贾兰站在一边一声不吭。邢夫人和赵姨娘相视了一下,各自冷笑了一声,拂袖而去,贾环也跟着他们走了。这里,薛蟠捶着宝钗的棺木嚎啕大哭起来。贾琏和薛蝌上前去扶薛蟠,薛蟠扭过头,满脸眼泪鼻涕的冲贾琏嚷道:“你也不是什么好鸟!凤丫头纵有千不好万不好,在你们家操劳了那么些年,好歹也给你生了个丫头,到头来你却落井下石把他休了,最后凤丫头连尸首在那都不知道。你们贾家的兄弟哥儿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都是绝情绝义的王八蛋!亏我们家在你们落难时还帮衬了你们那么多!”贾琏见薛蟠又说起了凤姐,心里抽动了一下,只得讪讪的退到一边。薛蝌只得一边给薛蟠擦脸,一边劝慰他。

    当晚,贾琏和平儿躺在床上,想起薛蟠白天的话,凤姐的音容笑貌佛现在他们脑子里,两人翻来覆去无法安睡。现在想来,贾琏早已经淡忘了凤姐弄权c放贷c害死尤二姐等等恶性。一夜夫妻百夜恩,倒是想起凤姐的很多好处来。那怕想起凤姐那副醋坛子的恶狠劲模样,也让此时的他觉得可爱可敬。失去了才觉得可贵,想当初,他也没真心想过要休掉凤姐,更没想过要让他落得过身首异处的下场,只是在邢夫人的一再催逼下,一狠心咬牙就写了那份休书。事后,邢夫人拿出本钱让他开了个小当铺,他忙着生意,每晚拥着平儿,也就渐渐把凤姐抛到了脑后。今天,经薛蟠这一骂,他算是被骂醒了,心里觉得很是不安。薛大傻子骂得对,他和宝玉都是负心汉,他们兄弟俩辜负了凤姐和宝钗,并害死了他们。平儿从未见贾琏这样睡不安枕过,深知他的心思,于是默默的贴在他的胸口,柔声道:“太太前儿个说要给巧姐儿寻一门好亲事,依我说,你还是趁早做主,不如就将姐儿订给板儿。且不说知恩图报,如今咱们家也不便攀附那些权势人家。只要姐儿一生太平,就比什么都强,千万不能让他再遇到像孙绍祖那样的人了。把姐儿订给板儿,这也是当初二奶奶的意思。”贾琏听了,抚摸了一下平儿隆起的腹部,亦柔声道:“就依了你吧,你要安心养胎。”

    光阴荏苒,世易时移,弹指又是三年。邢夫人c赵姨娘c周姨娘等都相继去世了。贾环因一次酒醉后与人厮打,丢掉了养生堂的差使,生活没有了着落,就折变了家中的所有财产,南下到海疆去投奔探春。那神武将军冯紫英府和忠顺王爷府历来不和,相斗多年,两败俱伤,在圣上驾崩,新皇登基后不久,两家都被抄检,贬为了庶民。一日,荣宁街锣鼓翻天,引来人山人海。原来是新科状元贾兰被新皇赐予了府邸。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人生得意不过如此。刚从金銮殿被册封谢恩归来,贾兰的轿子在前,李纨的轿子在后,被一群官兵前拥后簇着,鸣锣打鼓,十分荣耀。李纨坐在轿内,凤冠霞帔,风光无限,再次入住荣国府,一路引来无数人的羡慕和赞叹。贾菌亦考中了,娄氏也被封做了诰命夫人。新皇对贾家的复兴甚是欣慰,尤其表彰了守节寡妇李纨和娄氏教子有方光宗耀祖的德行。重新入住荣国府之后,连日来朝贺的人络绎不绝。热闹过后,贾兰每天开始按部就班到翰林院点卯当职,陪在李纨身边的仍然是和他一样,已经人老珠黄的素云和碧月,虽然府里也新添了好些丫头c婆子和小厮,但李纨心里却觉得太冷清。贾家的人,只有娄氏和贾菌还和他们有来往,其他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还在京城里的寥寥无几。平儿以前一向敬重李纨的,但后来发生李纨母子对巧姐见死不救的事之后,也就再没和李纨往来。薛蟠自从在宝钗死后发誓与贾家一刀两断,就果真与贾家再无瓜葛。李纨呕心沥血二十年,今朝望子成龙如愿以偿,可是他却没有自己期盼的那样开心。没有人和他分享这份荣耀,也没有人真诚的祝福他,更没有人为他喝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乃至乐极生悲,不久便抑郁成疾。卧病在床,荣国府的兴衰,大观园的往事在他心里挥之不去。高处不胜寒,他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明哲自保的人生信念来。

    话说在那个风雪之夜,宝玉走出蒋家院门,刺骨的雪风呼啸着,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正欲迈步而行时,突见天空一道亮光闪过,一个破足道人和一个癞头和尚飘然来至他面前。那癞头和尚伸出一只手,笑吟吟的道:“来罢,来罢——”就只见宝玉脖子上的通灵玉飞至他手中。宝玉正惊愕着,那破足道人向他挥了挥手,拂袖道:“去罢,去罢——”宝玉一下就迷糊过去了。待到宝玉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竟身在姑苏定慧寺,手持一本《情僧录》,海枯大师正慈眉善目的望着他,柳湘云身着僧袍侍立在海枯大师一旁。宝玉道:“大师c柳二哥,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海枯大师道:“云空,你刚睡了个午觉。难道还在梦中没醒过来么?”宝玉道:“大师此言差矣。云空不是江南甄宝玉吗?我是荣国府的贾宝玉啊。”海枯大师呵呵笑道:“看来你还是在梦中。实话告诉你吧,你从青埂峰来到这里出家已经十年了。这十年来,你天天在此批阅你手中的那本书,今儿中午你批阅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又做梦了罢?一念之间,尘凡顿易。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啊!”说罢,海枯大师哈哈大笑而去。

    宝玉拉住柳湘莲的衣袖道:“柳二哥,总算见到你了!”柳湘莲道:“云空师弟,贫僧法号尤悔,这些年,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么?”说着笑了笑。宝玉道:“那年尤三姐自刎后,就听说你随一个道人走了,害得我和薛大哥找得你好苦!”柳湘莲道:“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说来惭愧,以前北静王c冯紫英c秦钟和你我等都自视清高,大家总是戏谑薛大哥是个不学无术的呆霸王,其实他才是性情中人。到头来,越俗的人越得善缘,而自视高雅的人越难得善终。实不相瞒,自我柳家家道衰落父母亡故之后,我就无法营生。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闲时只把串戏当成一种交游的耍子,心里不甘沦为戏子。那日说是在路上偶遇薛大哥遭遇盗匪抢劫出手相救,实则是在下迫于生计自编自导的一出戏,不想薛大哥竟然信以为真,感恩戴德,慷慨解囊,以诚待我。后来尤三妹剑刎而死在我面前,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我嫌世人不干净,却不知自己才是肮脏之人,枉负了柳家世代家训,做了强梁还充当英雄好汉,还说出你们东府只有那两头石狮子才是干净的这样的话,到最后竟然逼死了刚烈贞洁的尤三妹!我堂堂须眉的志向气节竟不如一深闺弱女,追悔莫及!罪孽深重,只有遁入空门,阿弥陀佛——”宝玉听了,仍然昏昏馈馈,定睛看了看手中那本《情僧录》,展开书,只见扉页上写着:“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宝玉看了,更觉恍如梦中,问柳湘莲道:“柳二哥,这本书从何而来?”柳湘莲道:“云空师弟,这不是当日你从青埂峰来到这里出家后,天天批阅的么?已经批阅十年了。”宝玉听了,仿佛若有所醒,不禁一下翻到此书的最后一页,看见回末竟附了一份“情榜”,下面依次是:

    金陵十二钗正册芳讳

    贾宝玉——情不情

    林黛玉——情情

    薛宝钗——情冷

    贾元春——情贵

    贾探春——情敏

    史湘云——情豪

    妙玉——情误

    贾迎春——情劫

    贾惜春——情孤

    王熙凤——情强

    李纨——情槁

    贾巧姐——情巧

    秦可卿——情孽

    金陵十二钗副册芳讳

    甄英莲——情怜

    平儿——情和

    薛宝琴——情幸

    邢岫烟——情柔

    尤三姐——情坚

    尤二姐——情悔

    尤氏——情隐

    李纹——情美

    李绮——情纯

    张金哥——情贞

    喜鸾——情喜

    四姐儿——情稚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芳讳

    晴雯——情俏

    袭人——情切

    鸳鸯——情愤

    紫鹃——情慧

    金钏——情烈

    麝月——情守

    小红——情聪

    茜雪——情谅

    玉钏——情耻

    司棋——情勇

    柳五儿——情夭

    彩霞——情屈

    金陵十二钗再又副册芳讳

    抱琴——情才

    侍书——情迁

    入画——情逐

    莺儿——情殷

    翠缕——情憨

    雪雁——情淡

    秋纹——情待

    碧痕——情鸳

    春燕——情直

    四儿——情梦

    芳官——情锋

    龄官——情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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