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老友聚

作品:《百工

    我还记得那场大雪。

    我记得那个说不出的故事还未开始,只我补足了全部的剧情,设定了全部的结果。

    我记得那是我的故事,它很遥远,很漫长。它让我知道人生在感知到痛苦时,也嗅到芬芳。

    至今我仍在寻找那种自由,没完没了。有一段时间我把那种人生挂在嘴边,成天絮絮叨叨,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用缺牙漏风的嘴。有时候我甚至都忘了,我还是一个二十来岁年轻力壮的青年,莫非回忆会让人衰老了吗?嗯

    我不知道。

    但所谓人生是什么样的,我不是看到了吗?后来你闭上嘴不说话,那样也觉得很感动。

    我拥有了那段人生,在荆棘遍布的丛林里,在那里种满象征欺骗,怀疑和憎恶的花朵。我在那里投下了名为幸福的种子,注视它破土发芽。它缓慢生长了,那样也看着很感动。

    我熟睡了。在荆棘遍布的丛林里,我盖着夜的毯子,这里静谧而且安详,像宽厚温暖的怀抱。那些欺骗,怀疑和憎恶的花朵生长在我的身体里,孕育于灵魂深处。我呵护着它们,怜悯着爱着它们。它们绽放啊,那样也等着很感动。

    后来我知道人生不是一条一往无前的路。有人登上希望的天宇,有人走下绝望深渊。我知道,那俩条路有同一个,我就是从那里开始,把那俩种人生同时背负。

    后来我终于等到一个评判,终于有人称我是一个偏执的人。后来我不再那么看得开,有人说我不像我,让人害怕。

    我还记得那一天,渴望一个回答。

    地铁站到涮吧很远,我走了估摸一段长路,齐王在路边等我。我们闲叙一番,到店里。

    我们说很久不见,相互看笑着,都各自沉默了。瓷杯里茶水还是滚热的,看清清白白也很明朗。

    齐王说,要回去了。齐王很高兴,我也看着高兴。我们以往谈故乡的风景,兴致勃勃,还想着过回去后开开心心的日子。但现在,我想着却记不起来。依稀未来还在震颤着遥远,过去也是。大概看我心不在焉,齐王端起茶水。于是我们又各自沉默了。

    齐王说,我知道你还放不下。我们说话时的光影映在琉璃窗上,黑夜为背景。我靠近窗户,呵出一口气。

    其实齐王没说这句话。到年纪的小青年有时忌讳谈女人,但其实我想聊聊。

    于是我叫酒。

    我说谈谈吧,一肚子苦水。

    我抬起头,桌子那边空无一人,摆空酒瓶,我遥遥举杯,坐正。

    我在这座城市里晃荡太久了。有时候我遇到一些过去的朋友,他们说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有心事有故事。他们端马扎坐好,支起下巴眼睛里闪着星星。他们催促着我:哎,朋友,你有什么故事,快说来与我听听。

    就好像期待一个廉价笑话。

    故事的开头要千篇一律,故事的结尾要婉转凄凉,经过须波澜曲折,人物要特色鲜明,语调宜平缓悠扬。听故事时他们知心里要平和,公正;故事终了这些看客要做的评语也必切实,要振聋发聩。

    要引人深思。

    每当他们说聊聊吧,就是这个意思。听完相似的悲喜,掬一把同情泪。说:人生就是这样啊。

    我不是为这样的人生,来到这里的。

    这是我的故事,它独属于我。

    破碎巨大的玻璃窗,月亮变得不那么遥远。它向我靠近,像一艘船,我登上船头,把夜幕扯下一片裹在身上。船行过城市高空,我俯望高楼和灯火。

    老友。我说。

    我走过的路在回应我。它们的回音细细碎碎,隔着冬日的寒风,听着很清楚。

    我痛饮一杯,跃下船头。

    我刚到这座城市住在七里庄,那片楼高,倒是没有什么人。春日里阳光正好。我在一间青年旅舍门口坐下,看到那个拖着旅行箱的青年。他的面孔非常平静,眼睛在往四周打量。我知道他在估算位置,熟悉这座城市的氛围。我看见他眼睛里有好奇也有向往,我于是微笑。

    店家来接他上楼,问:你一个人?他答是的。他到房间里,把帐篷房升成床位。晚上他在窗边睡下,拍下窗外街景传回朋友群里。朋友问:到啦?他说嗯。

    他掐着时间睡了,明日还有计划。

    我在床边坐下。青年的睡姿平正,双手叠在腹部,面容安和。他的手指交叠,嘴唇抿紧,身体在平板床上紧绷着,仿佛蕴藏着决心和巨大的企图。

    我看见朝阳升起,他张开眼就清醒。他去卫生间洗漱,把那些尚在沉睡的人丢在身后。

    他在街边办了张本市的电话卡,换了手机,找房子他是第一次做这些,虽然麻烦。第三天他在六里桥边上敲下一间房子,是狭窄破旧的隔间。我看到他四下打量,很满意。

    收拾打扫一遍,行李搬入便住下了。屋子很大,周围住各色人等,有时很吵,网络断断续续。他在这里面,有时读一些书,看电影。他不常说话,因为房间窄小,睡眠时很注意睡姿。他是平躺着,双手叠在胸口。睡前他思考这日的经历,列出明天的计划。当他回忆时会不自觉地微笑。当这一切完成,他立刻睡眠,并带着急切的渴望开始下一个清晨。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他在莲花桥找到第一份工作,工作很轻松,同事也很好,一切如意。那是一间临着铁路的小房子,每日清晨他会早到这里,在窗口听音乐,看看火车。

    你张开眼,风刷刷就过去了。你闭上眼。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时间也很孤独,他决定爱上一个人。

    他爱上一个人。

    她在相近的城市读书,纯真,清朗。时间过去很久了,他已经不记得那一天嗯,哪一天

    爱是什么,他想。

    幸福是什么,他不知道,谁知道?他在人世间走过二十来年的长途,看遍人们以爱为名互相伤害:有人把未来编织成谎言,诓骗某个人的心;有人以虚荣堆积成假象,表演出盛世华彩,暗地里却势利薄凉;有人曾誓言永远,却转瞬既忘;有人曾怀抱期待渴望,终徒留一世哀伤。人们把一切经历着的,幻想过的揉碎在一起,告诉他说,这就是命运。

    命运多么虚假。他不由不觉得。如果它是那种一转身就改变的东西。

    如果它不曾在手中紧握,确定。

    如果没有那段生命,曾为之矢志不移。

    他曾以某种思想的力量牢牢把握过自己。

    但那种不会改变的情感他没有经历过,所以他不曾爱过一个人,无法理解爱。由此他希望创造一种方法,给予它一种表达。

    然后再去尝试。

    那时他走过一些路,遇见过一些人。他发现人类天然厌恶那种唯金钱论的价值观,却以此指导行为和思想。怀疑链接着社会中每一个成员:无产阶级猜想资本家洋洋自得,垄断一切,他们敌视并拒绝与之合作;资产阶级认为无产者不求上进,肮脏堕落,他们鄙视并排斥与之接触;劳动者判断学术工作者自命清高,学者憎恶劳动者无知愚昧。在资源和财富的流通背后潜藏着思想和意识的碰撞,然而这些思想始终是分裂的,它们从不对等,也不打算交融。

    对这个社会来说,最有价值的是什么?效率,他开始理解。在最短的时间创造出最大价值的人,能得到社会的认可。

    但人生总不是顺风顺水的。每个人都渴望成为这样的人;同样地,每个人都嫉恨这样的人。每一个试图前进的人必然与过去拉开鸿沟,过来人称之为成长。

    成长为社会所需要的形象,也成为另一个分裂出来的思想。

    是这个高速前行的世界告诉你我必须如此么?前进使一个人奋勇向前,嫉恨使另外的人后退。承担起一切的成为强者,被保护的就怯懦下去,直到被抛弃。如果人人生而平等,为什么他为圣贤,我为凡人?

    一个声音对你说:慢一点,不要走;世界在你耳边嘶吼:快一点!再快一点!在那时,你究竟要去哪里?

    活着不好吗?像木头,劈成柴火,像钢铁,铸成刀剑。然而柴火终要燃烧,刀剑终要饮血。或早或晚每一个人,终要迎自己的命运,那命运于己身是天职,它不可违背,亦不能更改,唯欣然向往。它明白无误地书写自己的渴望,纵使经历时光也绝不背离。他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这就是你期待已久的人生,所以你甘之若饴。

    他认为人和周边世界之间是有联系的,

    他将它解析为时间上的联系。

    那时他在等待某个必将到来的时刻。这一刻他与世界的联系汇聚于此,他并求得答案。

    而今,那答案已在手中。与他走过的路一样长,与他对这个世界的爱一样深刻。他应得这一切,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他应得这一切,不是幸福也不是希望,而是命运。

    在与这座城市重逢的这一天,我回忆了自己的人生。

    (本章完)

    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