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莫渠

作品:《山河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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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一名年轻将领带领当涂与其他五名勇士骑马来到一片稀疏林木中的开阔地,开阔地不远处依稀可见数十顶灰色帐篷,遥可听见整齐响亮的号子声。年轻将领介绍道,这是联盟卫军的一处训练营地,未来一周你们要在这里接受最基本的生存和航海训练。大家伸着脖子四处望,没能望见传说中“经验丰富的水手”。

    在一片开阔地上接受航海训练,听上去有些不靠谱。来自崇吾湾的毕方家中世代捕鱼为生,自然懂得出海技巧,其余五人里只有不屑于其他人为伍的周饶有出海经验——他曾经跟着父亲的商船在海上度过数月。好在六人都会游泳,这让年轻将领长舒一口气,他原本打算把不会游泳的人直接扔进军营旁的小池塘,看扑腾几天能不能扑腾会。

    生存训练的内容很繁杂,从最基础的体能储备到教你辨别可食用植物及药草,从如何利用已有工具生火到教你如何在受伤的情况下自救,这些对当涂来说不算难事。

    这节课的内容是学打绳结,大家需要依赖拴马扣、抓结、双环结等完成自我固定、攀岩、下降等动作,所有人都跟着年轻将领一遍遍拆绳、打结,以求熟能生巧。基础薄弱但学得很快的海禹凑过来小声说:“听说这些内容就学两天,重头戏在学习航海图上。”

    “航海图?”六人住处只有一幅简易地图,海禹说的肯定不是那个。据说真正的航海图上标注着千石岛周围所有陷阱,这是用一代代勇士和水手的命换来的,平日都锁在最机密要紧的地方。

    海禹打绳结的手不停,脚下挪了半步,肩膀挨着当涂,继续道:“嗯,有了航海图才有机会到达千石岛。听说千石岛四周特别危险,有什么淤泥、深渊、高墙……你说海上怎么搭墙?砖头垒上去不就倒了吗?”

    年轻将领一声怒斥,海禹连忙把脑袋缩了回去,可惜为时已晚,他和当涂被罚绕军营跑二十圈,不跑完不准吃晚饭。当涂无奈站起身活动筋骨,做准备活动,余光瞥见左前方周饶嘲讽的笑脸。

    海禹一边跑一边向当涂道歉,那张比同龄人略显稚嫩的脸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当涂一直觉得海禹很神奇,因为他见到的伦山人多是愤怒的,伦山的土地和升山一样贫瘠,只有一小片丘陵适合种植茶叶、烟叶等作物,因植被稀疏、种类单一,近年来山间动物几乎绝迹。按道理,伦山人养不出海禹这样的性格。

    “你为什么愿意来这里?”当涂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海禹扁嘴皱眉:“我从小生活在槐湖柳洲,你可能没听说过柳洲,槐湖西南边一块伸进湖里的小土洲,洲上就我们一户人家,我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一眼望去四面都是水,所以我从小就没有朋友,这次……我就是想出来看看。”

    “你有姐妹?”

    “我有两个姐姐,她们待我都非常好,大姐已经嫁人啦,二姐还在家照顾父母。”谈起家人,海禹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立马高涨起来。

    当涂心中钝痛,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孑然一身,前路未卜,浑浑噩噩在山间打猎,兴许这辈子就能安然无恙地度过,但他已经决定放弃这样的生活。

    二十圈跑完,当涂和海禹几乎瘫软,双腿颤栗无法行走,两人躺在草地上大口喘气。年轻将领望着他们,板脸喝道:“晚饭还有十五分钟结束,你们若不能准时赶到营地饭堂,今天晚上就等着饿肚子吧!”

    当涂无奈,伸手去拉旁边的海禹,海禹似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全部集中在了脸上,张大嘴巴拼命呼吸,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富余。当涂只好弯腰将对方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路架着把人拖到饭堂。

    此处联盟军营地大约有三千士兵,每次用餐时间都像是风卷残云般狂风过境,好在毕方和孟门为当涂二人留了些饭菜。第一口热饭送进嘴里时,海禹差点当场跪下认毕方孟门做兄弟。当涂埋头吃着自己那份饭菜,脑海中思绪翻滚。他多次告诫自己不可和这群人深交,但这一拨人除去周饶,其余似乎都不坏,要计谋有孟门,要体力有毕方,要机警有狄明,要乐观有海禹,和他们一起出海,说不准真能够安然归来……

    集训第三天,如海禹所言,他们见到了传说中的航海图。携图而来的是一位精瘦的老人,黝黑透亮,衣衫褴褛,年迈枯朽的脸上沟壑纵横,唯独一双眼睛透着锐利的光,让人不敢直视。

    老人蹲在草地上,缓缓展开航海图,招手示意六人靠近:“这就是航海图,你们自己先看,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老人的声音一如他的外表,像是从海底深渊传出的幽冥之音,空洞可怖。

    在靠近的过程中,当涂问到了老人身上浓重的海腥味,他怀疑对方是一位刚刚出海归来的渔民。周饶的鼻子似乎格外敏感,他厌恶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掏出帕子捂住口鼻,睥睨道:“老头,你该不会是刚刚打渔回来吧?身上这味道也不洗洗。”

    话音未落,毕方又撸起袖子想上去揍人,被孟门和海禹拦了下来。

    老人抬头看了周饶一眼,复又收回目光,未做回应。周饶被对方这一态度彻底激怒,抹着油粉的脸上五官紧皱,凤眼高挑,轻蔑之情溢于言表。老人对周饶的反应熟视无睹,伸手指向航海图上一点,沉声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孟门答:“‘淤泥’。”

    老人点点头表示赞扬:“大家都称呼它为‘淤泥’,那‘淤泥’旁边这团圆点呢?”

    毕方盯着海航图上的方位,思考了几秒:“这里应该是‘乱石堆’?”

    “千石岛北边这块呢?是什么?”老人的枯瘦的食指移到千石岛图标上方。

    “外面是‘白色森林’,里面是‘高墙’。”当涂回答道。

    老人不置可否,继续指向千石岛东边的旋涡状图标问:“这里叫做什么?”

    “‘深……渊’?”海禹略带迟疑。

    老人由蹲改为坐,搓搓手,抬头环顾四周,利箭般的眼神直直射进每个人心里,让人产生莫名的恐惧。老人低咳数声,喉咙深处似是有痰,通过细长的气管,发出粘稠的哨声。他说:“我是带领你们出海的水手,叫莫渠。”

    一句简短的自我介绍使众人宛若雷劈,呆立原地忘了动弹,尤其是之前对老人嗤之以鼻的周饶,差点膝盖一软坐在地上。抹了粉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色彩变换,好不热闹。

    六人早就相见之初就常常聊起水手,船一旦驶离崇吾湾,他们六人的性命便全部交付于水手身上。海禹曾经不止一次问孟门:“你知道我们的水手是谁吗?”孟门回他:“我怎么知道,每年人都不一样。”海禹不屈不挠:“那有可能是莫渠吗?”孟门反问他:“你真的希望是莫渠?”海禹不说话了。

    莫渠,南北大陆最具传奇性色彩的水手。据说他已经连续七次成功出海归来,他是出海低潮期的一盏指明灯,是出海勇士的灯塔,他的英雄事迹伴随着当涂这般年纪的孩童长大,早已成为大陆上妇孺皆知的传奇人物。

    “他知道如何避开‘淤泥’前行。”

    “他能在淡水耗尽的情况下抵达千石岛。”

    “他是唯一每次都能见到‘穹顶’的人。”

    不仅如此,谈起莫渠时所有人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

    三十多年间,莫渠七次率队出海,七次成功归来,但无一例外,归来的只有他一人。虽然事后他总能说出令首领信服的理由,告诉世人此次旅途如何如何凶险,勇士们又是如何如何不幸,但事实摆在眼前,这一切都让莫渠的英雄盔甲上披上了一层诡谲色彩。人们的想象力是丰富的,坊间流传有各种版本以莫渠为主角的怪谈,什么莫渠本就是千石岛上的怪物,化作人形,饮人血,吸人精气,得以永生,如此这般,数不胜数。成年人甚至开始用“莫渠”这个名字教训孩子,警告他们如果不听话就会被莫渠带走,扔去千石岛的礁石上等死。

    传言最盛之时,正巧是莫渠第七次航海归来,这次虽然活着回来了,但他本人却是大病一场,据说这次返航途中船队遭遇强烈风暴,不仅剩下的三名勇士牺牲,就连大船都被巨浪击打粉碎,莫渠命硬,抱着一个接雨水的陶罐,硬是趴在木板上顺着洋流飘了回来。为制止传言,良余首领亲自去探望瘦脱形的莫渠,嘱咐他好好休息,告诉他接下来的出海不着急。

    这一歇就是五年,五年内,莫渠再也没在公开场合露过面。有人说他解甲归田回家养老了,也有人说他没能挺过那场大病,还有人说他知道太多关于千石岛的秘密,早就被首领问斩处决……所以当面前这个枯槁的老人亲口说出自己就是莫渠时,面前六人陷入了长达数十分钟的沉默。不论真假与否,没人敢开口,没人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最后是平日寡言的狄明打破了沉默,他深吸一口气,用无比平静的语气问道:“莫渠老先生,我们这次走哪条路?”

    莫渠依旧没作回应,他招招手,示意站着的众人全部坐下。大家迟疑着,左顾右盼,最后还是乖乖坐下,最后就剩周饶一个人傻站在原地。他十分窘迫,摸不准眼前这个老头到底是不是莫渠,如果真是莫渠,自己得罪了他,这次出海还能活着回来吗?若是假的,他听话坐下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莫渠便不再管他,将地图转了个方向,面对众人。

    “三条路我都走过,这次看洋流和风向,我会带你走第一条路,即——”众人目光随着莫渠手指的移动而移动,“一路向东,穿过淤泥带和乱石堆,直达穹顶。”

    莫渠再次抬头看众人,周饶不知何时已悄然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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