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杀意渐起

作品:《斟万象

    林途寒终于安置好柳飞的身后事,至永州跟他们会合。

    洪鱼蕉大喜过望,拉着林途寒去喝了一整天酒,晚上两人勾肩搭背,在夜禁之后唱着歌回来,引来不少人从窗中探头围观,等城中侍卫跑到,两人又翻墙溜到了别处。

    等他俩回来,夏恒川上去搀扶了一下,笑道:“你们老哥俩一点都不比我们这些年轻人收敛,不过这逃命的本事,实在是很值得一学了。”

    林途寒显然没醉,但洪鱼蕉喝了不少,摇头晃脑回来,嘴里还哼哼着。

    林途寒把洪鱼蕉扔回房间里,敲开了老书生的门,于书生一身青衫立着。

    林途寒开门见山问道:“两个月?”

    在一旁习字的小书童抬头道:“还剩半个月了。”

    林途寒点头称谢,转身要走,小书童说道:“少爷说,公子昨夜已有大气象,是惊人之喜。”

    林途寒一笑,面上刀疤一皱,如寒光一闪,小书童缩了缩脖子,于书生回头,笑着安慰似地拍了拍小书童的背。

    小书童皱着脸苦笑道:“我知道他不算是坏人,就是害怕了点。”

    花笺见又有生人来,又是个脸上有刀疤的狠角色,也没有心思招惹,多数时间她都是缠着小书童玩,有时候教他读书,有时候自己坐着发呆,似乎被一场雨洗去了风尘去,多些时候,她就去坐在窗前,转动轴弦,弹一两曲的琵琶。

    沈攸白这几日总是跟夏恒川早出晚归,有夏恒川的地方,总是有沈攸白,有于书生的地方总是有小书童陪着,有林途寒的地方,总是有洪鱼蕉。

    花笺孤家寡人,在客栈当中倍感寂寞,还好手里有一把算不上太好的琵琶聊以为伴。

    小书童敲了敲门进来,在她桌子上放下一盒糕点。

    他还没开口,花笺就学着他的腔调笑问道:“少爷说。少爷又说了什么呀?”

    小书童脸瞬间变红,支支吾吾道:“少爷说,你要是觉得无聊,就让我来陪你下棋,我下棋可厉害了。”

    花笺微笑道:“那你怎么说啊?”

    小书童道:“我跟少爷说的一样。”

    小书童挑了挑脚坐在椅子上,从背后拿出包裹里的棋子棋盘,在桌子上摆开:“姐姐,你会下棋吧?”

    花笺趴在桌子上,轻声说道:“不会啊,不如你教我吧。”

    小书童从最基础的开始讲起,声音郎朗入花笺耳,见她渐渐闭上眼睛,像是要睡着了,小书童也没有出声阻止。

    他想,总听她半夜三更弹琵琶,应该是有心事,能睡一觉就好,睡醒了,无论多大的槛就能过去了。

    花笺听着耳边的声音,年幼时,父亲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他一开始给她讲,不是三百千那一套蒙童书,而是讲的《论语》《孟子》,她死记硬背一年才记下来,当时并不懂,后来失家失国之后才默默琢磨出了孔孟的味道,只是那时候先人已经不在了。

    她的父亲又是个迂腐极了的人,信奉贞女烈妇,信奉三从四德,把她一直禁锢在一方庭院当中,她还以为世界上的人都是那么迂腐地守着规矩的圣人,没有欲望,没有情爱。那时候他要去殉国,娘劝他留她跟弟弟活下来,爹好不容易同意,他慷慨赴死,临死之前竟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花笺想那是,没能保护好襁褓当中的弟弟,被人夺了过去,看到是个男孩,一枪刺穿了肚子。

    花笺眨了眨眼,一睁眼,流下一滴泪来。

    小书童手足无措替她擦去了那滴泪:“姐姐你别哭啊,哪里没听懂,我再说一遍就是。”

    花笺睁开眼睛,笑道:“姐姐聪明着呢,我早就听懂了,我要让你连输十盘,输得心服口服。”

    花笺秀眉一挑,摆开了阵势,小书童挠了挠耳朵:“那你先走子吧。”

    夏家府中,白秋纹来到藏书楼上找到夏屿青,夏屿青正站在书桌前临摹《负云贴》,见夏屿青这番神色悠悠,白秋纹心头一恨,定了定心神,强作镇定地告诉了他夏岭贬官的消息,夏恒川不在府里,夏府就只剩夏屿青一者一个能当家的男人,白秋纹虽不想来叨扰他,但也没别的办法。

    白秋纹六神无主,半靠在墙壁上,问夏屿青:“你说这该怎么办才好?我托大哥打听,他只说老爷没犯什么错,这是什么意思?”

    白秋纹眼中白芒一片,似是要失了市里,她盯着夏屿青,只见夏屿青捏笔的手抖了抖,抖落一大团墨汁。

    他说:“没事,夫人,你先回去,我再去探听一下消息。”

    白秋纹还想说什么,夏屿青已经回头来拿了一张废宣纸去洇墨,犹然镇定。白秋纹如鲠在喉,说道:“那你想个办法,你大哥不在家,就只有你能主事。”

    白秋纹腿脚发软,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藏书楼。

    夏屿青转头立即临摹书帖。

    更晚一些,小蕊蹦蹦跳跳到楼上来,放下食盒,夏屿青打开食盒,食盒里荤素得宜,有粥有菜,夏屿青细嚼慢咽了,竟把菜吃了一空。

    小蕊皱着鼻子笑道:“少爷今天胃口不错。”

    夏屿青点头:“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我该出城了。”

    小蕊天真无邪般地歪了歪脑袋,一缕发丝脱出小髻,说道:“大少爷现在正在扬州,用不用小蕊跟您同去?”

    “你稍后再去,第一战,我想跟他光明正大地打,之后随便你如何袭杀。”

    小蕊轻轻点头,手脚麻利地收起食盒,又蹦蹦跳跳地下了楼。

    小蕊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夏屿青抖了抖那张写坏了的字,用一支小匕首把它钉在了墙上。

    这半年他在家中,把藏书楼当中的书翻了一个遍,书中没有夏岭说的黄金屋千钟粟,更没有颜如玉,他只是把自己的心读了一个通透。

    夏岭回朝之前,曾给他留下了一枚锦囊,让他如果要离城,就在离城之前打开。

    这一夜夏屿青从藏书楼上走下,清晨时分,单人单骑出城。

    夏屿青一骑出了城,出城的一刻,他摸到怀中锦囊,掐着锦囊上的串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了回去,他怕那枚锦囊会是给夏恒川求情的,也怕锦囊当中暗藏了给夏恒川的保命之招。

    段辛辰早早立在了城头上,夏屿青的身影刚出现在城外,段辛辰连出三剑,剑剑锋芒毕露,直逼夏屿青死穴而来。

    夏屿青以三掌对三剑,掌掌推开剑气,将一片罡风弥平。

    第一剑在地上砸出巨坑,剑气波荡之处,刚生出的柳叶嫩芽尽数掉落,第二剑剑走天际,从上到下刺出,夏屿青以掌接剑,掌心崩出细小伤口无数,终于把剑堪堪逼停在头顶,第三剑剑势最为轻微,仿佛是“三而竭”的一剑,只轻轻一动,地上砂石滚动,尘土飞扬,有形一小剑携无形一大剑,画出一道亮白的虹,夏屿青一掌拍开,两手之上,都是淋漓鲜血,这一剑在夏屿青身前横劈出一道巨大沟壑。

    三剑过后,夏屿青勒马回身,冷冷盯着段辛辰,段辛辰嘴角含笑,却再无其他动作,收剑入鞘。

    段辛辰负手站在墙头,目送夏屿青离去,自言自语道:“自求多福吧,小和尚,可别死了,你要是死了,老叶的酒,可全都是我的了。”

    段辛辰转身下了城楼,在他走后不久,小蕊提着一个竹篮出城,像是要到郊野去挖野菜。

    段辛辰到了病西子旁边租了一条船,船上的冰不久之前刚化开的,此时的病西子上,还是一番清冷气息,无人游湖,也无人再上冰面垂钓。

    大年初一的那天下午,他像往年一样去找老叶,老叶却不在,听人说,他是去自己家的亲戚过年了。他在老叶的茅草房子前的石桌上看到两坛子酒,一坛是他的,一坛是给夏恒川的。段辛辰把酒送到了夏府上,抱着自己的那一坛也回了家。

    过了一个月,这老叶才回来。

    这次老叶仍旧坐在河边边打盹边垂钓。

    段辛辰在老叶身边席地而坐,丝毫不在乎一片黄土沾染他的白衣裳。

    段辛辰一抬手道:“夏屿青去杀夏恒川去了。我在城墙上出了三剑,夏屿青都是以掌接剑,前辈,您给估计一下,夏屿青到了哪一重了?”

    老叶笑了笑:“别把我鱼吓跑了。”

    段辛辰往水里扔了一块石子,把好不容易要上钩的那条鱼惊走,老叶一瞪眼,段辛辰狐狸一样地笑了笑,摸出十两银子,放在他身边,站了起来,抱拳道:“先谢过前辈,前辈,我走了。”

    老叶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等段辛辰走远了之后,收起了鱼竿,提起木桶往自己的茅草屋走去。

    禹州鹤黄昏时来,在老叶的小茅草屋子里狼吞虎咽了一阵。

    老叶笑她:“你怎么跟半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女孩家的,要细嚼慢咽才好看。”

    禹州鹤闻若未闻,这一顿饭之后就仿佛翻脸不认人,准备离开。

    老叶又说道:“今天段辛辰来了一趟,说是夏屿青去杀夏恒川去了,你想不想救他?”

    禹州鹤托着腮歪着头看老叶。

    老叶在禹州鹤面前一两一两地排开了十两银子:“去吧,年轻的时候意气用事的人等老了以后容易后悔,爷爷就是这样,半辈子都受了自己的折磨。”

    禹州鹤默默收起十两银子。

    老叶把她的面具亲手戴在她的脸上:“不能总为了钱才去做事,丫头,人情啊,是钱买不来的。”

    禹州鹤手中紧紧捏着十两银子。

    以前的十两银子,可以买她的命了。

    她却没放下这十两,身形远掠在湖上:“我去了。”

    老叶又拿起了自己的鱼竿坐在了湖边,湖下有一样东西,他在这里垂钓了十年之久,它却从未上钩。

    老叶看了看自己的手。

    难道这辈子都找不着了?

    罢了罢了,放下就算了。

    京中夏岭被贬官,大部分人都抱着远观的心态。一时间,夏岭在京中的府邸变得门可罗雀。

    明面上,夏岭被贬是因为朝上反驳太傅的朝堂建言,一个兵部之人,原本对这件事没什么发言权,但夏岭为此甚至不惜冲撞了皇帝。皇帝一怒之下,下令让他好好回铃吾反省,斥责他一介武夫,不懂朝堂要事。

    四等民。太傅要把第四等融入三等之中,第三等人就又成了最低一等,且不说实行下去会受到多大阻碍,原本朝堂根基就不够稳,如此翻覆之中,也多有变故。

    夏岭也曾经带兵镇压过各地起义,百人至于千人的队伍,扯着旗子要复国,没有什么气候,重骑冲杀过去横死一片。

    总有人想要学当今皇帝草莽起家,却少了一个忍字。

    夏岭在朝堂之中,别的没有学会太多,唯独一个忍字,他可谈上几天几夜,朝廷从上到下始终如一根紧绷的弓弦,这当中就容纳了太多的忍耐,皇帝忍官,官忍皇帝。他也忍着,等这根弓弦绷断的那天,如还能活着,就等坐收渔利。

    朝中有大舜降臣三人,三人无一例外对安置遗民的这项提议保持着沉默,三人家族本属豪族贵门,即使朝代更替,也无法动其根本,更何况三人早已成为庙堂柱石,家中子孙也已入了鸿钧的朝堂,在鸿钧则为鸿钧谋事,大概早已忘记了自己遗民的身份。

    夏岭在朝堂被痛骂一顿之后,没有如大多数人预料的那样恼羞成怒,仿佛一身武人豪气在这几年的庙堂生涯之中都给磨灭殆尽了。

    朝中之臣都有些许惋惜,十年之前,朝中大将军顾北因粮草一事与陛下起了争执,当场解下兵权,就要告老归乡,如今这夏岭忍气吞声,仿佛龟孙子一样,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夏岭平静地退了朝,回府之后毫无意外地收到了贬谪的诏书,夏岭谈不上喜悲,只是呆在这座空荡荡的宅子里,等各方消息一一递来,好的坏的,他都能承受得住,朝堂这趟浑水他都已经走过,还会有什么更好更坏?

    夏岭在京中的府邸中,并未像其他朝中官员的宅子一样引入活水,曾有的池塘也已经填平了,不复见锦鲤翻腾的一片热闹景象。

    私下里,下人们觉得这个武夫出身的老爷全没有雅趣,不仅填平了池塘,也不修葺一下亭楼,任由这些亭楼一一破败下去,府中下人偷懒多日不去打扫以至于结了蛛网,他也最多斥责一两句。宅子里更连一名暖房的女子都没有,他在铃吾那边的夫人儿子曾经来住过一两个月,因水土不服染疾,又只好回了铃吾去。原本以为老爷如此,必定是入了佛门做出家居士,却也不见他吃斋念佛烧香布施。

    下人眼里,这老爷就是一名怪人。

    夜风习习,已是初春,院中肆意生长并未刻意修建的桃枝萌了花,灼灼燃燃,烧了一片枝头,府中的小丫鬟这几日都舍了钗簪,去折了桃花戴在鬓角。

    夏岭随口,叫住一个丫鬟过来,这名叫雀儿的丫鬟低着头站在夏岭面前,手里拿着一枝桃花,忐忑不安地叠着手指。

    “今年多大了?”

    “老爷,已经十六了。”

    夏恒笑道:“这么大了,有没有心上人?”

    “没没有。”

    雀儿心中胡乱猜测,难不成老爷终于耐不住寂寞,也找一名填房?她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喜多还是忧多,紧接着又胡思乱想到夏岭的正妻跟那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心中更是忐忑。

    夏岭鬓角已经花白,自己才十六呀。可是一旦做了妾,下一辈子也就不是奴婢命了。

    夏岭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她坐下,雀儿不敢坐,只是垂着手站在夏岭身边。

    夏岭笑道:“坐下吧,我就是找个人来说说话,年纪大了,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能藏在心里。”

    雀儿心中更加不安起来,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万一真的接触到什么机密,她真是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啊。雀儿怯懦地坐在夏岭身边,低着头,水中拈着那支桃花。

    夏岭单手撑着膝盖,并不去看雀儿,只是笑道:“年轻时走过好些地方,荆楚是民风开放之地,男女私奔者有,祭祀成风,龟卜草筮,人人都信天上的神,读书人却都不信那些,敬而远之,因此去荆楚的官都把那一片看成是流放之地。北边以前也没有这么重礼节,也不像楚地之人那么信奉鬼神,但是近些年来,大舜之国的士子流入我朝,礼节积弊逐渐严重,远不如以往用黄老治国的时候逍遥。”

    雀儿敛首,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她哪里听得懂这些话?

    夏岭又说道:“那时候,大舜有些女人,为了一爿贞节牌坊,连命都不肯要。”

    雀儿低首却抬眼,看着这个不知所云的老爷。

    夏岭见她眼神迷茫,站起来,笑道:“不好,人人之命皆应自在,儒家有些人,只会误国而已,还不如像我这样的武夫看得清楚。”

    雀儿终于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她家里以前曾跟一名新科进士起了冲突,还没做官的人,鼻子都仰到天上去了,还是一名来京城游历的豪侠替她家结了围,老爷这话是没错的。

    夏岭和煦一笑:“去洗点果子再泡茶过来,京师三月尝新茶,这茶又是十斤常茶养出来的一斤精品,百物贵新,想必门外的茶几乎等金了,享福可是要趁早啊。”

    雀儿听到这话,终于柔笑道:“还不至于等金呢,京城中还有贡茶赏下来,那些肯花大价钱的人,都是些富商,有钱没有去处,就扔在附庸风雅上。”

    雀儿纤手拿出一枚龙凤团,看着茶叶在沸水当中滚开,笑了笑,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她脸又悄悄一红,谁都知道老爷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怕什么呢。

    夏岭在亭中拈着一枚橄榄扔进嘴里,这橄榄是上一年放在冰窖里存留下来的,那些文人当中,流行什么用银杏橄榄佐酒伴茶,他嚼了满嘴的苦,吐在了地上,捧起一杯茶,如饮酒那样一饮而尽。

    雀儿睁大了眼,捂着嘴偷笑了一声。

    人人都知道,夏岭收到圣旨之后,在府中醉酒十日,日日见酒坛搬进,空酒坛搬出,府中的下人见了人都是苦涩一笑。

    京中酒肆之中,一旦出现夏府的下人,酒肆老板就会知门路地迎上去,笑道:“给老爷买酒来了?”

    接着不消多说,令人去地窖里选些陈年的好酒上来一路送到夏府里去。

    京城中的人也都翘首盼着,原本晋朝的阮籍能酣醉六十日,这夏岭夏老爷能不能醉上六十一日,直追晋人风骨?

    夏岭酣醉多日,也不去上朝,不知时移日逝,第十一日,夏恒川养的那只胖鸽子落在他的肩膀上,咕咕叫着讨食。

    夏岭半醺着从鸽子腿上取下密信,是夏屿青的字迹,冷硬且潇洒,夏屿青在纸上写道:扬州城之外,截杀夏恒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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