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梦中得见
作品:《斟万象》 夏恒川终日昏昏沉沉,始终像是在一片梦里,梦里一片光怪陆离,夏恒川只觉得自己平日里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有,什么三条腿的蛤蟆一只眼的人,府门前蹲了一只玄武不置石狮子,倒悬在空中的寺庙,地底下的城,什么都有,却什么都抓不到手中,夏恒川恍惚坐在地面上,左手边仿佛有一只翩跹的蝴蝶,右边又有一个半面之人,他走过的地方,又可能会是一张不见尽头的兽皮,夏恒川惊悚复平静,但看得多了,逐渐不再感到意外。又没有鬼差来拘他去投胎,也就不觉得自己是在地狱,只当是在梦中见见世面。
只是体内时而滚烫,时而冰冷,让他感觉并不好受,像是一只煎炸烹煮的锅。
有时候他能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挪动他,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有人在他身边哭着求他醒过来,还有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是一个青色的冰凉影子。
夏恒川听到人声时想抬起手,却被被子给压下去,再也抬不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孱弱,连床被子都觉得重。
夏恒川越想越烦躁,越挣扎越是徒劳。
又是一个梦扑过来,夏恒川任由自己飘荡在一片意识的沼泽当中,随处而动,随处而生,人世间空茫茫地再也没有尽头。
他一路往前走去,走得双腿没了知觉,被一片大雨困在了屋檐下面。
有人站在他的身边,跟他挤了挤,夏恒川往外走了走,那个人却得寸进尺地又将他向外挤,夏恒川被挤出无言之外,半个身子在雨中,怒火中烧,他喊了句:“小四小五!”,自己也扬起了拳头,一拳头没砸下去,却被那人握住了手。
夏恒川的手冰冷,站在屋檐下的另外一人手心却温热,夏恒川用力推拳,屋檐下挡他之掌纹丝不动,夏恒川后退几步,站定在雨里,拍了拍手,蓄好了势头向着这边冲过来又是一拳,这一拳也不曾将这人撼动分毫。
檐下的人牢牢占住了屋檐之下,就在夏恒川丧气要找其他地方避雨时,他掀掉了自己的斗笠,露出老和尚那张皱纹横生的脸。
夏恒川一愣收回了手,心中颇有些伤感,也不顾自己还站在雨中,笑问道:“来接我走了?”
老和尚但笑不语。
夏恒川甩甩袖子又回到檐下:“让我挤挤。怎么这么多年还没投胎去?香火钱不够?托梦给我爹去,让他多给你烧点钱,有钱好办事,到了哪里都是这么个道理。”
老和尚在他身旁席地而坐,一身青灰袈裟不染任何尘埃,夏恒川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却被一地雨水瞬间浸透了衣衫,夏恒川急忙从地上站起来,咧着嘴说道:“和尚害我。”
老和尚云淡风轻地抬头笑道:“和尚不曾害人,更不可能害你。”
夏恒川讪笑道:“知道你对我好,到了投胎的那边,你可得给我托关系找个好人家。”
老和尚伸出枯瘦的手,在夏恒川头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叹息道:“你这小子啊,还没死呢。”
夏恒川反问道:“那你当年是诈死?”
老和尚道:“我是真死,你是假死。先不要论生死,你先说说你在这里都看到了什么?”
“非黑非白,混沌一片,什么都有,前一瞬间还是白天,紧接着就变成晚上,再一瞬间就变成了黄昏,我身边有人有兽有仙有鬼,就是没有真的东西。”
老和尚指着自己鼻子问道:“我也是假的?”
“我倒希望你是真的,还希望这是我小时候做的一个梦,醒了以后我继续在庙里当和尚,整天敲着木鱼,没事偷偷跑去撞钟被大师兄追得满院子跑。”
老和尚含笑问道:“难道后来的这些都不要了?”
夏恒川想了想,低着头,露出了缅怀的神色:“不要了就不要了呗,这样的梦,不要也就罢了。”
“都舍得?”老和尚眯着眼,笑如弥勒。
“如果真的是梦,那就都舍得了,要不是梦,还真舍不得。”
“人生真如梦中好?或是生来不如梦。”
夏恒川听到这句话,愣怔一下,随即一笑,两难了,谁知道到底什么好,什么不好,现在好,以后就一定好?以后好,现在就一定能熬过去?
夏恒川捡起老和尚放在一旁的斗笠,戴在自己头上,撑着脸看了一阵子雨,才说道:“那现在就是假的了,要是真的,现在这个夏恒川应该还不到十岁才对,老和尚啊老和尚,虽然你是假的,也不耽误我唠叨两句。”
老和尚莞尔:“你确定你是真的?说不定我才是那真的。”
夏恒川被老和尚绕得有些晕,他在梦中,自然是他说了算,老和尚还想跟他打机锋c就笑道:“我确定你是假的,我现在五脏六腑都给炭烧冰藏一样的,你身上可有哪点疼了?”
老和尚一指自己的心:“这疼。”
夏恒川从水中择了丢块石子过去:“两个男人腻腻歪歪搞这些,我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不信我心疼,我也不信你入冰窖又入火海,又不是我身上能感觉得到,你让我如何信你的真?”
雨在此时,落得差不多了。天边有一道虹挂着,夏恒川抹了抹脸上的雨:“所以我相信我是真,你如何确定我不是真?”
老和尚一指点在夏恒川眉心,笑脸一滞,凝视着他沉声问道:“你是谁?”
“夏恒川啊。”
老和尚却又问道:“你是谁?”
这一声呵问之下,老和尚衣袖鼓荡有如处于风中,周围一片景致如同一湖被投了石子的水,剧烈地动荡起来。
难不成是自己假,和尚真?
夏恒川闭回答道:“我是人。”
老和尚再问:“你是谁?”
夏恒川此时对自己产生了剧烈的怀疑,问道:“我是鬼?”
老和尚第四次问:“你是谁?”
夏恒川抿着嘴,决定破这机锋,他看着老和尚的手指,笑答道:“我是你。”
夏恒川瞬间变成了穿一身青灰僧袍的和尚,他感到自己心口隐隐作疼,夏恒川捂着心口,老和尚也捂着心口,夏恒川心口的疼痛如此真实,他头顶冷汗直发,如坠落冰窖。
“你是真?我是假?”夏恒川怔怔问道。
眨眼之间,老和尚又变成了夏恒川,头戴斗笠,手捧着脸,捂着腹部,问道:“你是真,我是假?”
夏恒川懊恼不已,小时候跟和尚说禅语,自己永远说不过他的,如今这老和尚非人非鬼,若是真成了佛,他如何说得过?
夏恒川拿手一抹,仿佛在擦拭一个瓷瓶子上的灰尘,他没再等和尚问他是谁,平心静气一瞬,他说道:“我是我,我若不相信我是我,谁还能信?”
夏恒川变成了夏恒川。
夏恒川又说道:“你是你,在我梦中,怎还反客为主?”
和尚又变成了和尚,和尚的身边有一株草垂着一滴雨,酝酿至圆满处,将落不落,夏恒川怔怔看着那滴晶亮的水珠,慢慢说道:“一切相,都是无常,唯有无常为常。”
老和尚笑了:“你也不能说这些东西都不是真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可成真,真亦为假。”
夏恒川默然喜笑,撩起衣襟坐在了老和尚身边:“浑浑噩噩。”
老和尚把手放在夏恒川头顶:“不如跟我去过个小和尚。”
夏恒川道:“不放下了。”
两人身边的一切急速褪去,再看,两人盘腿坐在一片湖水之上,湖水清可鉴人,夏恒川从湖水中看到自己背后有一团浑浊的黑气,掌心有一道金色的剑气光华隐耀,体内则是半金半紫缠斗。
夏恒川盯着湖水看,伸出手去,一探虚实,手指刚触碰到水面却立即碰碎了水中一片景象,水重新平静如镜时,夏恒川看到老和尚在水中空无一物。
老和尚手如枯木,神色却淡然,他伸手探入水中,不曾搅动波纹,却将水中夏恒川身上的两股缠斗的气一一分开,又经纬交织编在了一起。
夏恒川看着和尚动作:“奇了怪,你为什么不帮我把黑气弄走,这黑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浑浑噩噩,清清明明,岂可只清明不浑噩?”
老和尚又指点着夏恒川看水中几个稍暗的穴位:“这些就是你平日所失了,失一将补百。你喝的那些酒起了不少养穴生气血的作用,以后稍稍注意即可。”
夏恒川把那几处记在了心里,默念了一阵。
老和尚手中动作不停,麻利的以金气为经c黑气为纬编织着,他收手时,湖中的夏恒川渐渐消失。湖面上的夏恒川不再如时而上天时而入地般跌宕,内心一片焦灼之气竟平复许多。
老和尚又道:“当年我传你一身内力,你如今参悟一半,剩下一半,需自去寻机缘。”
老和尚从地上站起来,身上滴水不沾,衣角带了一丝微风,夏恒川也站起来,抖了抖先前坐在雨水时沾染的水,衣衫立即复归洁净,当风而动。
老和尚一直头顶,问道:“想不想去天上看看?”
夏恒川一抬头,嗤之以鼻道:“驾鹤西去?那可是道人的做派,你一个和尚”
老和尚伸指在夏恒川头上弹了一下,夏恒川捂着脑袋道:“都说了不舍了,以后有机会再去,到时候你要没去投胎”
夏恒川话匣子打开还未关上,老和尚摇摇头,一手提起夏恒川的衣领,把他倒扔到天上去,老和尚斗笠又轻轻抛上来,如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他继续往上。
夏恒川看到一副壮丽的山河风景在他脚下,人烟c城镇c参天古木c花鸟虫鱼,不复他罔替看到的光怪陆离,老和尚则脚插云中,身行雾里,轻飘飘跟在他的身边。
夏恒川说道:“脚下那不是人世。”
老和尚“哦?”了一声。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硝烟,少不了鸡飞狗跳,大一些杀人放火,再者挥旗征战,不会这样,男耕女织鸡犬相闻。”夏恒川顿了顿,“如果真的是人世,那也应该是民智未开的时候。”
再往前看,人间封疆不见,天上风景逐渐缝明晰起来,一条银白的星河泻落下来,夏恒川探手捡了几颗星放在手中,星一入他手中,骤然明亮,又骤然晦暗,再不复原本星辉,夏恒川随手一抛,星星又挂在天上逐一亮了起来。有一架六龙车行在远处,骏龙奔驰之间,火星垂落,真真是龙骧虎步,直上九天,六龙车上燃烧着一大片火,一路走去,车后已是一片星辰,硕大的月亮出现在天际,飘落出几片桂花。云海之中,数只种鹤敛翅破云而过,最前面的鹤身上,站立着一个手捧瓷瓶的仙童,有天人在空中施云布雨,电光霹雳,一瞬间,有一大片流云从天上倾泻而下,如同一落万丈的瀑布。
老和尚缓步而行,在夏恒川要坠下去之前,像是拎小鸡一样拎着夏恒川的衣领,带着他向前走去,夏恒川在老和尚手里挣扎了两下:“好歹给我个面子,这么被你拎着手里,简直像是到你面前偷窃的毛贼被人抓住了。”
“又没人能看见,只有我一个老头子知道,放心,我绝对不说出去。”
夏恒川还要埋怨,眨眼之间,那道倾泻的流云奔袭至他们面前,老和尚拎着夏恒川退至一旁,只见那流云当中裹挟着数条龙在其中游走争斗,夏恒川被眼前的这种壮丽震撼到久久不能言语,再一瞬,他又被老和尚向上一扔。
夏恒川在空中倒立,流云当中忽然有一条龙止步不前,两前爪勾起,向上猛冲,夏恒川眼见自己就要跟这条不知忽然发什么疯的龙撞上,难道被它发现自己还没死也没成了仙人就逾矩到了这来?要一口把自己咬死?夏恒川急忙要向后躲去,他一身武功在这里仿佛无用,叫苦不迭,等着老和尚老救他。
夏恒川被这条龙冲过而裹挟的巨大气流冲击地向后退了一步,巨龙张口吐出一片云雾,它硕大如钟的金色眼眸到了夏恒川面前,夏恒川在空中悬停动弹不得,眼睛又被一团云雾遮挡,唯有安心等死,他却没有如想象中那样被撞飞出去,。
夏恒川等他激荡飘飞的头发复归寂静,眼前那团云气消散开,那条龙已经不见了。
老和尚姗姗来迟,夏恒川劫后余生,满身冷汗,问道:“它刚才该不会是把我当成吃的了吧?”
老和尚言语模糊:“大概是。”
“出家人不打诳语。”
老和尚淡薄一笑:“不打诳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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