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第二十六章
作品:《少年行》 酒过三巡,话题早已敞开,重威说起话来无所顾忌,凤奕二人很快便从他口中得知无极教的往事。
坊间传闻无极教是被高人所灭,这位高人便是重威,但寻根溯源,灵狐峰本就是重威的地盘,反而是无极教趁他闭关修炼之时鸠占鹊巢,霸占了这块灵气充沛的宝地。
重威乃无念花妖,闭关修行长达百年之久,悟得人道,初通七情六欲,一出关便发现自己的山头被人占了,还是无恶不作的邪教之流,当即大显神通,把无极教掀了个底朝天。
无极教教主白烬被重威手刃,残余部下经过一番死斗元气大损,重威将这些人困入迷阵,正打算逐个宰了的时候,陈雨上山了。
陈雨年幼时受斩凤剑宗教诲,本性朴直驯良,后又寄宿金城山禅院,受教于寒石真人门下,在西南之地行侠仗义时曾有“心如兰蕙,剑开珠玉”的美名,一身气质超凡脱俗,重威一见之下心生倾慕,即使知道了她与毒医陈氏的关系,也待之如上宾。
据陈雨那时所言,她因为一桩旧案查到了无极教,上山来找她的兄长陈礼。重威不甘放人离开,便与陈雨交手,约定只斗武力,不斗法术。陈雨欣然答应,与重威在无念花海缠斗了一天一夜,打成平手,重威便依约放出了陈礼。
陈雨本打算次日就带陈礼下山,谁知当夜,陈礼破坏迷阵放走了余下几人,重威察觉后,一路追下山将那几人灭绝,却不防其中有人使了手段逃脱。重威一怒之下要找陈礼算账,陈雨为保兄长,竟向重威磕头领罪,重威不忍,便让二人留在灵狐峰种药炼丹,将功补过。
陈礼此人,从小耳濡目染皆是阴狠毒辣之事,心性暴戾难改,手上又毒害人命无数,招致“天谴”,注定无法善终。陈雨为了弥补兄长犯下的罪过,向重威求情之后,与陈礼一同下山行善积德。
这便是三年前无极教被灭的全部经过。
吴熙静静听完,评价道:“陈姑娘是重情重义之人,却被其兄所累。”
重威很是赞同:“我早说过让她别管陈礼,她不听,还说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哼,这样的亲人,恶贯满盈不知悔改,还管什么?”
吴熙道:“虽说是青明王挟持了陈姑娘,逼迫陈礼制毒,但他明明可以向峰主求助,而不是助纣为虐,毒害那些无辜的江南流民。”
重威道:“这事我听阿雨讲了一些,她到现在还相信陈礼改过自新了。”说完长叹一口气,饮尽了杯中酒,又道,“不知二位与青明王有何瓜葛?我打算天一亮就去找无极教的走狗算账,二位可要一同前往?”
吴熙看向凤奕,凤奕支着脑袋正在发呆,吴熙道:“十七?”
凤奕眨了眨眼,抬起头,答非所问道:“我想见一见陈雨姐姐。”
重威道:“她在灵泉沐浴,可能要泡个两三天才能压退蛊毒。你可以走灵泉右边的草荡,那里有石壁将泉水一分为二,看不见却能交谈。阿晚,你带这位小兄弟过去吧。”
侍立一旁的小童应声点头,提起灯笼道:“客人请随我来。”
凤奕与小童离开花榭,重威斟满一杯酒,似笑非笑地轻瞥吴熙一眼:“你现在放心他一个人了?”
吴熙端起酒杯与重威相碰,淡定道:“峰主海涵,我师弟涉世不深,在确定安全之前,我难免戒心过重。”
重威点了点头:“我懂,我懂,谁对心上之人不是珍而重之呢?”
吴熙举杯的手一僵,匪夷所思地望向重威:“峰主误会了,我只是习惯了照料十七,凡事多为他想一些”
“吴公子,”重威笑吟吟地打断他,“思恋一事,还是早些看清为好。”
小童引着凤奕走进灵泉外围的草荡之后,便将灯笼交给他,指了方向,先行告退。
草荡之中有一条小径直通灵泉,倒也好走,凤奕一路走到池边,借着灯光与星光看见泉水中央叠石成山,水光潋滟,假山如壁,将泉水一分为二。
“什么人?”石壁另一边传来陈雨平静无波的声音。
凤奕道:“陈雨姐姐,是我。”
陈雨缓缓朝石壁靠近几步,道:“你也来沐浴吗?”
凤奕放下灯笼,蹲在池边拨了拨水:“哇,这么凉,姐姐受得住吗?”
陈雨道:“这泉水极好,清心静气。”
凤奕挑了块石头坐下,脱了鞋袜,两只脚慢慢伸向水面,脚尖方一碰到又缩了回去,凉得哆嗦。陈雨道:“摒除杂念,习惯便好。”
凤奕依言调整呼吸,再度将双脚放进水中,这次直到泉水没过腿肚,忍了片刻,凉意如小鱼儿一般在他脚心脚背轻啄,竟渐渐觉得舒服起来。
陈雨道:“如何?”
凤奕长舒一口气:“不错!”索性解开衣带,三两下除去衣衫,整个人滑入池中,“噗通”一声溅起水花,扑灭了灯笼。
陈雨静静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少年浮出水面,畅快地甩了甩头发,水珠滴滴答答作响,宛如轻快音符,清澈的少年音随之道:“陈雨姐姐,我来是想告诉你,你把陈礼视作唯一的亲人,他也一样。”
陈雨放慢了呼吸,星光漂在水面,又映入眼中,荡起微波。
凤奕抹了把脸,背靠石壁,轻声道:“你在陈礼制毒之前就中毒了,对不对?我先前猜错了,陈礼不是因为发现青明王拿你试毒才反抗的,青明王对他下杀手,是因为发现他在研制蛊毒的解药,是不是?”
毒医陈氏□□无解之毒,陈礼却为了解毒拿自己试药。
他以自己的血饲养出蛊毒,又自己服下,所以烈火焚身之时他能在剧痛之中保持清醒,用蛊毒的力量给自己下最后一道命令——救陈雨,就算化作凶灵也要救她!
凤奕回忆起“玄”中所见,头皮发麻,但即使在极度恐惧之中,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陈礼唯一的善念,那是堕入万劫不复炼狱之人,唯一的寄托。
重威讲的故事里,恶贯满盈的陈礼早已有了牵挂。
陈雨静默片刻,竟轻笑了一下,道:“我的兄长,我最清楚。”
凤奕往水中沉了沉,专心聆听,陈雨缓缓道:“我刚出生的时候,父亲看我是个女娃,很不喜欢,母亲怕他拿我试药,便偷偷将我送到友人家里。”
陈万里堂堂“毒医邪尊”,就算再不喜欢女儿,也不会将她交由别人抚养。经过几番打探,发现陈雨寄宿在斩凤剑宗陆久梧门下,当即找上门去,要将陈雨讨回,还为此和斩凤剑宗打了一场,身负重伤。
后来陈雨的母亲病逝,陆家又被朝廷动荡牵连,自身难保,陈万里趁乱夺回女儿,带回了无极教。
那时陈雨尚小,虽然懵懂,却有一腔正气,知道父亲名声不好,不愿与他相处。陈万里碰了几次壁,一气之下要出手打她,都被陈礼拦下。
不知为何,陈礼继承了父亲的凶蛮暴虐,却对自己的妹妹呵护备至。
也是到了无极教之后,陈雨第一次接触“蛊毒”,知道这种毒是父亲所制,能破坏人的神智,但尚在试验之中,并未大量生产。
陈万里本打算让女儿学习毒术,陈雨却不肯配合,争执之时打翻了陈万里惜之如命的蛊虫饲皿,陈万里大发雷霆,扬言要拿陈雨试毒。陈礼得知后,当天夜里就带着陈雨逃下山,借着南下的商队将陈雨送到了金城山。
生来就在泥潭身污浊的人,心里却一直向往着纤尘不染的世界。从陈礼选择的地方,就能看出他希望妹妹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希望陈雨能替自己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陈雨果然没辜负他的期待,出师之后在西南颇有侠名。十多年来,陈礼不曾与她联络,陈雨也一直记得兄长将自己送入山门时最后一句叮嘱:“不要回来。”
如今陈雨浸在泉中,再提往事,心中似有泪痕淌过。这些憋在心里十多年的话,如今,终于有人肯听她诉说。
陈雨道:“我出师之后,听说陆伯父一家被满门抄斩,就回沧州追查此事,辗转查到此事与蛊毒有关,便想上山找家父问个明白。上山之后,才得知家父已逝,无极教被灭。”
凤奕心道:与自己有关的地方都不复存在了,陈雨姐姐真是可怜。
说到此处,陈雨反而笑了一下:“好在重威并不是坏人。”
凤奕一眨眼,扭头贴着石壁:“姐姐,你喜欢那个人?”
陈雨顿了一下,道:“没有。”
凤奕嘿嘿一笑,不安分地搅弄水花:“喜欢就喜欢嘛,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个喜欢的人,不然多没意思啊?”
陈雨将脸埋在石壁阴影之下,耳根微热:“不是喜欢,就是投缘。”
凤奕立即道:“既然投缘,那就试着喜欢喜欢嘛。”
陈雨道:“重威若是听见这话,决计拉着你去桃园结义。”
“哈哈哈哈哈哈”凤奕笑得前仰后合,睫毛上水珠抖落,发梢里星光闪闪,莹白如玉的肩头在水波中若隐若现,笑到一半,目光一凝,忽然转头注视草荡之中。
陈雨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
“姐姐先稍等。”凤奕按住石壁,卷着水花飞跃上岸,捞了一件白衣裹在身上,又携刀掠进草荡,动作一气呵成。
有人刻意隐匿气息埋伏在草荡里!凤奕捕捉到短短一瞬的气息浮动,直接飞身过去,看见人影一闪而过,身法极快,立刻毫不犹豫地掷出大夏龙雀。
宝刀呼啸,却只是佯攻,凤奕趁那人躲闪之时,抽手甩出一根随便抓来的苇草,五行仙法瞬间将其变作粗长的草鞭,朝那人将要躲闪的方向抽去。
那人手握兵刃,却并未出鞘,凤奕只看见一个形似刀鞘的影子晃过,又听见草茎断折之声,疾风将大片苇草吹上了天,凤奕手里的草鞭抽了个空,那人已然不见。
陈雨也穿衣赶了过来,一手持剑,问道:“有人?”
凤奕垂头看了看手里已经枯萎的草鞭,又望向狼藉的草荡,目光迟疑。
陈雨道:“灵狐峰有结界,若有人闯入,重威定会察觉。”
凤奕点了点头,却道:“也许是我看错了,惊扰姐姐,真是对不住。”
陈雨道:“小心些是对的,凤戚手段诡异,要提防。”
凤奕召回佩刀,朝陈雨笑道:“夜深了,我先回去,改日再和姐姐聊!”
陈雨道:“好,我就在灵泉休养。”
凤奕原路返回花榭,只见重威一人在花榭饮酒,问起师兄,得知他一炷香之前就已回房休息。凤奕心道果然,与重威道别之后飞也似的跑回了林中小筑。
小筑内并未点灯,凤奕一进门就道:“师兄,你跑得好快!”
屋中静了静,片刻后,窗边晃出一个人影,身姿英挺,单手支着窗台,低声道了句:“十七。”
凤奕两步上前,将他手腕扣住,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快速甩出一道火焰,点亮了窗边的灯柱,吴熙深邃的面容瞬间被灯光照亮,清晰无比地映入凤奕眼中。
凤奕眯眼望着他,忽然踮起脚,从吴熙头顶捏下一片草屑,笑嘻嘻道:“我刚才在灵泉那边,看见好大一只黄鼠狼,在草丛里溜得极快。”
吴熙的目光随着他捏住草屑的两指微闪,凤奕将草屑放在鼻尖上晃了晃,吴熙便对上了那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微微一怔,道:“我刚才在找韩辰。”
“哦?”凤奕凑到他肩上嗅了嗅,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那便怪了,药田在西边,师兄跑到东边做什么呀?而且师兄身上只有草露味,没有药味啊?”
吴熙身上还有淡淡的酒味,是浮生梦的味道。凤奕看见他那双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耳垂,十分手痒,一左一右捏住了吴熙的耳朵,嘿嘿笑道:“师兄师兄化黄仙,草荡里边转圈圈,遇见十七一变脸,两脚一蹬飞似箭!哈哈哈哈哈哈”
吴熙耳根的红色慢慢溢到了脸上,等面前人笑够了,才道:“我是想去找你,但见有人在水中沐浴,以为是陈姑娘,就吓了一跳。”
凤奕道:“是我呀,陈姐姐在另一边。”
吴熙轻咳一声:“说起来,陈姑娘的毒如何了?还会发作吗?”
凤奕见他羞于再提水边的事,便放开他,十分配合地转移了话题:“我们猜的没错,蛊毒会受灵力影响,那灵泉的水应该来自山间灵脉,对压制蛊毒十分有效。”
“这么说,蛊毒有解?”
凤奕遗憾地摇摇头:“并不能解毒,只是压制。师兄还记得我吹笛子的时候吗?殊风师父说过,仙乐能使灵力激荡,有助于修炼。我的笛声之所以能让陈姐姐苏醒,就是因为激发了她的灵力,从而压制蛊毒,但对那些没有灵力的流民,笛声就不起作用。”
吴熙眉头微蹙,凤奕接道:“青明王也说,灵力越强,越能与蛊毒融合。其实并不是融合,而是中和。我已经将蛊毒的事和这些推断传信给了师父,照这条思路,说不定能找到解毒之法。”
吴熙想起那颗金丹,道:“恐怕要花费不少精力。”
凤奕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扭头看见侧室摆着一张颇为精致的红木床,四面栏杆雕刻飞鸟花草,前后挂着纱帐,被褥是新换的,看起来柔软舒适,顿时感到一阵困倦,想上去躺一躺。
吴熙道:“累了就睡吧。”
小筑只有两间侧室,床也只有两张,凤奕道:“师兄和我睡,还是和韩大哥睡?”
吴熙一愣,脑海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躲闪:“我睡另一边吧。”
凤奕鼓了鼓嘴,闷闷地“哦”了声,心里嘀咕道:见色忘师弟,哼!
谁知吴熙朝另一间房迈开的腿转了一圈又拐回来,跟在了凤奕身后,凤奕拿胳膊肘顶住他:“不是另一边吗?”
吴熙道:“等你睡着再说。”
凤奕转了转眼珠,心道:莫不是要等我睡着,做一些不便让我听到的事吧?
难以描述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凤奕上床闭眼,不但没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师兄和韩大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什么程度了?为什么要瞒着我?要不然直接问问?不行不行,问错了岂不是很尴尬?啊啊啊,我要被好奇心杀死了!
吴熙在灯下点燃了一盅安神香,凤奕嗅到香味,睁开眼:“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吴熙道:“你思虑过多,会睡不好。”
凤奕大惊:完了完了,当真是要做什么!想罢,猛地一拽被子捂住脑袋,叫道:“你放心你放心,我绝对睡成死猪!天摇地动也醒不过来!”
吴熙:“”
吴熙走到床边,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脑袋:“十七,好好睡一觉。”
温柔的重量落在头顶,满是疼爱和宠溺。凤奕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伸出一只手抓住吴熙的袖子,闷声道:“师兄,你别走了,和我睡吧。”
吴熙望着那只雪白的小手,心跳一沉,尚未散尽的酒气齐齐冲上头顶,让他脑袋发涨,身体不听使唤地压上床,紧紧抱住了凤奕。
凤奕嘿嘿一笑,想扒开被子看看师兄,却不知怎么拽不动被子,似乎有一只手压在头顶,不让他露出脑袋。
吴熙沉沉的呼吸隔着被子染烫了凤奕的额头,凤奕扒了几下,有点喘不过气,于是蹬了蹬腿,撒娇道:“师兄,我要被你捂死啦”
吴熙闻言,低低地“嗯”了声,却抱着他一动不动。
凤奕又忍了一会儿,几乎被捂出汗来,正要挣扎,周身忽然一轻,那股发狠似的抱着自己的力道消失了。凤奕扯下被子,屋内漆黑一片,灯熄了,安神香的气味正由清淡至微酣。
凤奕轻声道:“师兄?”
吴熙站在门外,同样轻声应了一句:“睡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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