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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二十多年了，宋晚拂还记得第一次相见，她帮那个小女孩洗干净脸上的尘泥时，看到的那一张冰雪一般的脸庞。

    十樱是她从兄长的少年营里面带回来的。

    少年营是刚满十四岁的宋熙宇向老威国公提议而设的，专门收留那些战死兵士的遗孤，也有一些外来投身的孤儿。魏国公府出钱养他们，让他们读书习武，有志者便投身少年营，从小训练，为日后的宋家军培养作战精英。

    那一年宋晚拂还是个九岁女童，央了兄长带她去营里看训操。正巧有一群孩子被带了过来，是军营收留刚刚送进来的一批孤儿。

    而十樱，就在那堆神情瑟缩的孩子当中。一身褴褛，满脸的泥，像只猫儿一样被伍长单独拎了出来。

    “少将军，咋整？这是个女娃子啊！”

    在场众人都吃惊，宋家有专门的庄子来收养孤女，怎么就出岔子让一个女娃娃混进了小子当中来呢。

    宋熙宇想派人把她送走，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小女娃却死命地挣扎着，不肯离开。

    宋晚拂觉得这小女娃真是固执得很，拦下了士兵，问她。

    “你为什么要假扮作小子来这儿呐？”

    女孩的手臂在挣扎中蹭了伤，有细微的血迹洇出来。而她扒在地上，一双眸子透过凌乱的额发透出冷光来，让人望之心惊。

    “我要，报仇。”

    知情的士兵告诉他们，说这个小女娃的亲爹战死了，村里的恶霸欺她家中无壮丁，竟勾连了山贼将她的娘亲和姐姐掳去，家中财物洗劫一空，两个弟弟和瘫在床上的阿翁被残忍杀害。只有她藏在了屋后的草垛里，才逃过一命。

    之后她流浪了数日，被前来寻找的宋家军士发现。再上山去救其娘姐时，却发现贼人早已逃走，只剩下两具遍受凌辱的尸首了。

    家破人亡。

    因她在外四处躲藏，身上弄得脏兮兮的，那些士兵也没细心留意她是男孩还是女孩。见她执意要入军营习武，便把她带了回来。

    “你愿意跟我回去吗？”那天宋晚拂这样问她。

    “你可以跟着我一起习武，终有一天你能手刃仇人。”

    所以十樱跟着她进了宋府，那个时节长安城里十里红樱盛开，粉灼一片。十樱从前并无名字，家中人只唤其排行，宋晚拂便替她取了个名字叫十樱。

    “十樱……”

    前方的女子回过了头，触目惊心的刀疤下早已不是当年那张冰雪一般的脸。宋晚拂差点儿惊呼出声。

    而那女子，在看到宋晚拂的容貌时也有一刻的动容，但是很快便看清楚了来人，神色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沉黯。

    “见过宋二娘子。”

    十樱是识得宋纨的，不过从刚才她的神情里，宋晚拂猜到了她应该是有一瞬间，以为见到了前世的自己。

    可她就是她呀……

    “没想到十樱姑姑竟一直在这里守陵。”宋晚拂压住了内心的潮涌，不让自己再去关注她脸上那些可怖的疤痕。

    “旧主眠于此，老仆又能离身到哪儿去。”十樱的嗓音比从前低哑了许多：“老仆面貌丑陋，吓着娘子了。”

    “姑姑莫要这么说。”宋晚拂心里发酸，真想不管不顾地问一问她到底经受了什么事情，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娘子今日可是来看望娘娘的？”

    “……是。”

    “娘子有心。”十樱把她往祭祀台前引。

    “姑姑才是真的有心，把这里打理得很好。”宋晚拂随她缓步上前，眼角打量了四周，虽然清寂，却十分干净规整。

    “二娘子过奖了，这是老仆该做之事，娘娘生前最爱整洁。”

    十樱吝言，回完这一句之后，二人之间皆是沉默。

    到了祭台前，鼎中的香火一直不断，想来是十樱每日都用心供奉。宋晚拂接过她手中的檀香，朝着自己的陵碑行了礼，然后插在了祭鼎中。

    这三柱清香，算是祭送自己仓皇反复的那一世，从此宋晚拂的一生，便尘埃落定，长埋地底了。

    祭必，宋晚拂拢了衣袖，看向一直静候在身侧的十樱。

    “姑姑可是入了陵户？”

    “是。”

    宋晚拂心头一紧：“那便终身都不得离开皇陵了。”

    “鹰离鞲，鱼离池。还是那句话，娘娘她在此，我朽木之身又能离哪儿去呢？”

    “不知我能否到姑姑的住处讨杯茶喝？”

    十樱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垂下眼道：“娘子若不嫌弃陋室污脏，便请吧。”

    和别的陵户安家在山脚下不同，十樱直接把住所安置在了皇陵边上。宋晚拂随着她没走多远便到了。

    屋子里果然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前可以落座。

    十樱给她端了茶碗：“家中无好茶，只有老仆自己上山采摘的松叶子，娘子莫要嫌弃。”

    宋晚拂挑开茶盖喝了一口，忽然浅吟道：“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

    她一面说着，一面留意十樱的神色。

    果然，十樱脸上开始有了触动。

    幼时宋晚拂好为人师，总是拉着十樱要教她读诗。而十樱满腔血恨想要报仇，一心都扑在了练功习武上，总不太情愿坐下来学这个。只有一回，是她主动要求宋晚拂教她的。

    那一年是十樱终于大仇得报，她得到了仇人的行踪，当夜就离开了宋府。五天后，她带着一身血和伤回来，手里还拎着六颗人头。

    那些年她一直在找当年杀害她全家的仇人，每当有贼匪出没的消息时，她都是第一个出头跟着去剿匪。虽然前面次次都没找到仇人，却杀了不少的贼匪，也受了不少的伤。

    最后她把仇人的头颅摆在家人坟前的那一回，宋晚拂就站在她身后。看见了她背后衣服破裂，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洇洇冒血。

    她把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坟前的十樱架回马车，替她上药换衣。等十樱醒过来时，马车轱辘正行过一片茶田，外面有茶女们三三俩俩结伴，咿呀着采茶曲儿。

    十樱就那么呆呆地望着车帘子，忽然低声问她：“娘子，上一回你教我的《荈赋》，采茶那几句，怎么念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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