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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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店开在深巷中,只留了一盏孤灯在巷口为来客指引方向。
断尾狐妖正数着钱,一根修长的手指从前面伸过来敲了敲柜台,他勉力将黏在钱币上的视线拉扯开,仰头望向来客。
“天晚啦,不做生意了!”
翠色衣裙的人族女子左手搭在柜台上,正俯身看他,容颜清丽,神色淡然。
他舌头立马拐了个弯:“姑、姑娘有何需要?尽管吩咐!”话说完反应过来对方是个人族,可能听不懂自己的话,于是抓耳挠腮地比划了半天。
“我听得懂。”陵湛被他逗笑了,“老板你这里收东西吗?”
“这……要看是什么东西。”
陵湛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将一个两尺余长、七寸余宽的墨绿色石盒放到柜台上,石盒一落定,木质的柜台瞬间一震。
狐妖一惊。
看这架势,东西不简单。
盒子上面遍布藤状纹路,又呈墨绿色,重量还不轻,显然是虬岩所造。虬岩生于河谷不易见光的潮湿地带,坚韧非常,能隔绝外界的侵蚀。但眼前这个,倒不像是隔绝外界,而像是遮蔽里面的东西。
陵湛解了锁把盒子打开,寒冽之气扑面袭来,狐妖眯缝着眼等了片刻,才凑上去端详。
内中是一把刀。
刃长一尺六,宽五寸,刀柄长七寸,上面缠着红缨,刀刃显现出妖异的黑中带红的颜色,杀气四溢,仔细嗅闻,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梅香。
狐妖脑子里如雷般轰鸣一震。
陵湛介绍道:“此乃按照古籍所载仿制的太荒十锋之一,斩梅,老板你看怎样?”
狐妖手忙脚乱地把盒子盖上,推回去。
陵湛不解:“嗯?是手艺太粗糙,入不了老板的眼?”
“姑娘,你这也太像了!”狐妖连连摆手,“我哪儿敢收啊,听说最近泷西有动作,万一找上门把我咔嚓了……”
“此话何意?”
狐妖往前挪了挪,靠着柜台才觉得踏实了些,又往门外望了一眼,才道:“你一个人族小姑娘就不懂了,这一代斩梅刀主是泷西的匪首啊,烧杀劫掠无所不为那种!早在几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以后肯定是个祸害!”
陵湛差点没憋住笑,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挤了个好奇的神色出来:“老板你见过西……泷西匪首?”
“那当然!”狐妖一拍柜台,“八十多年前,裁决者还在澹州做州宰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他的。”
“储裁决者?”陵湛这次是真讶然。
“对啊!裁决者做过十年州宰。”狐妖道,“他是裁决者带来澹州的,平日里正事不做,到处祸害别人家的姑娘。当时他就住在州宰府里,全澹州都知道,裁决者雇了一批工匠在州宰府里挂灯笼……”
陵湛心里有数,面上故作不知:“为何?”
狐妖道:“听说他晚上看不见,就跟瞎子一样,所以整个州宰府每隔十步就给他挂了一盏灯……只是像他这样的,待他再好也没用,最后还不是恩断义绝。”
“原来如此。”陵湛转回话题,“老板,这刀你仍是不收吗?”
狐妖一滞,踌躇道:“全妖界也没几个敢收的啊,你这看起来就跟真的一样……”
陵湛道:“老板无需怀疑,要想辨别真假很简单。”
“太荒十锋都有独特之处,倚澜截流破术,斩梅弑魂,但凡被斩梅所杀,魂魄都会消散,再无来生。既然老板不信,那就当面试试吧。”她说着打开盒子取出刀,手按上刀柄,“我这一刀下去,你若是神魂俱在,它就是假的,你若是魂飞魄散,它就是真的……”
刀鞘松动,锋芒乍泄,狐妖见她不是说假,赶紧跳起来扑上去按住她的手,忙不迭道:“别试别试!我信了!我信了!”
“当真?”陵湛狐疑。
“真的真的!”狐妖点头如捣蒜。
“那你收不?”陵湛趁势追问。
“我收、我收!”狐妖一闭眼,咬牙答应,“一万!一万够不够?再多我也不行了……”
“成交。”
陵湛点清银钱,迅速离去。
狐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抚上斩梅刀身,狡黠一笑。
这姑娘道行终究浅了点,哪怕是假的斩梅,十万都买不到,更何况这刀伪造得极好,若非斩梅刀主亲临,谁又看得出破绽?如此急迫地卖刀,想必是陷入窘境急需钱财。
他握住刀柄一拔,刀身纹丝不动,他不信邪,运出全部力气再试,刀身依然不动。
刚才那姑娘不是拔出来了吗?
都说神兵识主,难不成那姑娘的技艺已然高到如此地步,伪造的都是极品?
狐妖满腹疑惑,百思不解。
巷口孤灯昏暗,陵湛揣着银钱走出来便见景予让立在那儿,若有所思。
“大哥。”
“如何?”
“卖了一万。”陵湛笑答,“还听说了大哥的一段往事。”
景予让不用想也知道在澹州能打听到他什么“往事”。
陵湛又问道:“大哥与那只狐妖有怨仇?”
“为何这样认为?”
陵湛道:“他提起大哥时,神情夸张,言辞充满贬斥且存有漏洞,虽然竭力掩饰情绪,我仍能感觉到他的不平,这不是一个旁观者会有的态度。”
“他的尾巴是我斩断的。”景予让抬步往外走:“八十多年前为了修筑河堤结界,州宰府向外高价买取虬岩。他以次充好,狠赚了一笔。两个月后,泽国境内的潮汛从梁河涌出,冲破堤岸,淹没了内城,沿河房屋土地皆毁,更有十几个妖族丧生。他见事情败露,连夜出逃,被我追出澹州,斩断三尾,凭借剩下的一尾化形遁走。”
“竟是如此。”陵湛叹了一声,“他断三尾尚能活,那死去的十几个妖族却又向谁讨命。”
景予让指间转着烟枪:“他乔装改扮流亡在外数十年,直到半年前才潜回澹州,开了这家店买卖赝品……拖了这么多年,也该了结了。”
“大哥,接下来去哪儿?”
“影都。”
六界间有两大商道势力,一为影都,一为云来。
这两股势力一黑一白一邪一正,彼此之间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浔梁城的影都,学的是魔界作风,凿山而建。
近四五百年来,朅苍两族之民南下,于浔梁城购地置业,逐渐壮大,土地也被占用殆尽。鳞族本欲将浔山地权卖出,民众却认为难以开垦,不愿购置。直到影都的老板来到澹州,一眼相中浔梁城,豪掷万金买下半个浔山,凿山建成据点。
陵湛和景予让去时,正值深夜,本是歇息的时刻,四周来往的商客却出乎意料得多。
长街灯火连绵如龙卧伏,苍族男子身着褐衣玄裳站在门口迎客。
景予让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陵湛。
那玉佩呈墨色,正中央凹下去一个奇怪的形状,再翻到背面一看,上书六个朱色古字——求神不如拜我。
“这是……”
“将它带在身上,影都内不安全。”
陵湛会意,低头将红绳缠了几圈,把玉佩挂在手腕上,她垂下手时衣袖便将玉佩遮住,抬起手时又露了出来。
凿山建成的影都内,并不阴冷湿寒,而是暖意融融,只因所经之处全部用暖玉铺了一层。暖玉是魔界炎域的奇石,遍布云烟般的花纹,触之温润,能隔绝冷寒,自带热意。两三百年前暖玉便已有市无价,纵是满庭芳也只以暖玉砌了一间屋宇,影都竟以暖玉铺衬了半座山,若不是亲眼所见,怎敢相信世间还有如此豪奢至极的作法。
成群的妖族穿行在其中,饮酒、赌博、斗武、买卖各不相同。
景予让对路径似是很熟悉,穿过热闹的大厅,带着陵湛直接上楼。
目的地是第六层深处一间屋子。
屋内红纱珠帘垂地,铜铸的雪狼搁在墙根,自屋顶垂落的莲灯烛火摇曳,玉炉烟气袅袅,兰香盈户。三面墙壁均立着一个丈余高的书架,上面摆放书册卷牍不计其数。
满脸褶皱如干枯树皮的妖族坐在正中央桌案后执笔疾书。
陵湛乍一见,心中讶然。
妖族长寿且青春久驻,再加上妖界多动荡,许多妖族往往还没老去便已死亡,因此少有衰年之貌。
这个槐树妖老态尽显,其年岁估摸得有数千。
“明爷还在路上,最快两日后到。”槐树妖瞥了他们一眼。
景予让:“我此来找的是槐祖你。”
槐祖搁下笔。
“近半年,可有谁向影都打听过倚澜截流剑主的下落?”景予让道,“我知道影都的规矩,所以告诉我有或是没有即可。”
槐祖思索片刻,左手暴长十余尺,伸到书架上面取出几本簿册,摊开在桌案上,一目十行,快速翻阅。
景予让见状转头问陵湛:“你接到战书前数月,有无异动?”
“没有陌生者造访。”陵湛想了想,“我与山下村民熟识,如果有生面孔打听我的消息,他们一定会告诉我。”
“令师近况如何?”
“师父半年前离开龙界,迄今未归。”
“可知她为何离开?”
陵湛摇了摇头:“师父很少外出,最长也就一个月,这次半年不得音讯我也很意外。”
景予让转向槐祖:“影都可曾见过策师?”
槐祖:“哪个策师?”
景予让掷下四字:“龙界客山。”
槐祖翻书的动作骤然一停,他抬头打量了陵湛好一会儿,才道:“原来是策师的徒儿。据影都消息,策师四个月前来到妖界,随后去了罗城,月余前离开,不知所踪。”
陵湛陷入沉思。
罗城乃妖界帝都,她师父一向不愿入妖界,这次竟反常地在罗城待了三个月之久。
师父是铸师,同时也是武道高手,她走南闯北这些年还从未见过比师父更厉害的武者。正因此,世上能劳动师父的事情屈指可数。
她的师叔就是其一。
年少时她曾疑惑为何她的师父是龙族,师叔却是妖族。后来明白很多事情本不需寻根问底,也就渐渐放下了。
师叔身份成谜,长居妖界,不知具体所在,也不知做些什么,只偶尔会跑到龙界小住一段时间。
她心里有个猜测,这次师父踏入妖界可能是因为师叔遭遇了险境。
看来哪怕没有伪造战书一事,她也避不了要去一趟罗城。
此时,槐祖翻完了所有簿册:“近半年没有探听倚澜截流剑主消息的。”见景予让不语,他又问:“满庭芳之事影都已经知悉,可需要我帮你压下?”
“不用。”
“往左转有空房,你与姑娘请自便。”
“劳烦槐祖了,告辞。”
出了屋子,行至阑干边,只见第一层大厅仍是热闹不息,灯火如昼。
景予让道:“战书自妖界而发,半年来影都与龙界都无人打听你的消息,令师月余前失踪,半月后你就接到战书,这样的时机……你心中有答案了吧。”
“伪造战书的未必是我认识的,但他一定对我非常了解,了解到根本无需打探。”陵湛推断道,“我与大哥九年前因倚澜截流相识,如今他以刀剑之争引我入妖界,由此可见事情并非临时起意,他已筹划了许多年,只在等待时机,一个确保我师父救援不了的时机。”
“你打算如何?”
“我要去罗城。”
她将刚才有关师叔的猜测说出,景予让听完道:“既然如此,歇一晚,明日去蓟川。”
陵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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